伊渡:这么多年来,有什么印象强烈的事情触动过您的灵魂吗?我想了解您的思想发展轨迹。
王跃文:我首先要申明的是我没有所谓思想,也就谈不上什么思想发展轨迹。我只有些片段式的想法,不系统更不深刻。有人说我看问题一针见血,我也羞于承认。我是个凡俗之人,只是不太善于隐藏自己真实的看法而已。我自从踏入滚滚红尘,身边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切都像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庸常而无奈。可是,正是这些看上去平淡的人和事,慢慢消磨着我们的人生,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也越来越莫名其妙。
我刚参加工作时,有位极可爱的南下干部,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这位老干部姓任,北方人,一字不识,很小就是孤儿。他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地方的人。只知道自己是北方人。我们单位领导经常说,任老党性最强,要我们向他学习。每到发工资那天,任老就选几张最新的票子,跑到组织委员那里去交党费。我曾把这个细节写进长篇小说《朝夕之间》里。任老最痛恨年轻小伙子的头发长得像女人,他每次参加组织生活会都要为这事发脾气。有一回,有位年轻党员说,头发长短同思想觉悟没关系。毛主席头发长,蒋介石是个光头,结果怎样?这下可把任老气坏了,一定要求组织上处分那位党员,说要是在文化大革命,光凭他把毛主席和蒋介石放在一起说,就该枪毙!那位年轻党员马上以牙还牙,说您刚才也把毛主席和蒋介石放在一起说了!任老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任老的思想很有代表性,有那么一些人潜意识里很怀念文化大革命,很希望像文化大革命那样可以狠狠整一整那些他们看不怪的人。任老还爱讲一件事,就是他当公社书记时,为了不让倒春寒冻坏秧苗,带领社员群众扯着棉被,把秧田团团围住,一站就是通宵。哪像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半点儿革命斗志!有个年轻人笑着问他,那不是做蠢事吗?这又把任老气坏了。听说任老曾给某中央领导牵过马,谁也没有看过他的履历,无法证实。任老却很愿意别人提起这件事,他不置可否,只是骄傲地微笑。但您千万不能说他当过某领导的马夫,只能说他当过某领导的勤务员。他听见“马夫”二字就火冒三丈。
有一回我亲眼目睹了任老的一件小事。菜市场里,任老买了菜之后,还要捡走菜摊上的碎菜叶子。菜农不肯,也许是人家自己想留着喂猪。任老就同人家冲突起来。任老穿得像个叫花子,菜农哪里知道他的身份?任老就用一口难懂的北方土话叫骂起来: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身上有五处伤疤,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没有老子流血牺牲,你还想在这里卖菜?你得给地主当长工、做短工!菜农说,你怎么牺牲了?牺牲了还能在这里做鬼叫?围观群众哄然大笑。任老更加气愤了,说,我们共产党人是为你们服务的,你们还要笑话!
伊渡:您说的任老的故事也许是个很极端的例子,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