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渡:俗话说,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您当初如果不那么自作聪明,学着傻一点儿,现在可能也在官场上发达了。您现在后悔吗?
王跃文:我待在官场里面也不会发达,我不具备某种特殊人格。我不后悔。我现在过得比原来好多了,为什么后悔?我指的不光是物质生活,精神也充实多了。套用陈寅恪先生的话,我现在可以说是自由之精神、独立之灵魂。
伊渡:您现在从事职业写作,感觉应该是非常惬意吧?
王跃文:自我感觉还好吧。话又说回来,人想彻底的自由与独立,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现在的感觉就是太忙了,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可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无所事事、独自远行。我夜里多梦,但绝少美梦。有一回梦见自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问了很多路人,没人理我,就从梦里急醒了。醒来之后却想,为何不在梦里远行呢?干吗急着回去?醒着不由人,梦里也不由人!
几年前,见媒体报道,有位中年男子在长沙街头徘徊,警察上前询问,原来那男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很羡慕那男子,居然患上这种很哲学的病。只可惜这种病用医学术语一说,就索然无味了,叫暂时性失忆症。此病极易治疗,甚至不治自愈,只需让他置身熟悉的环境,记忆很快就恢复了。
有一天晚上起来,我朝卫生间里的镜子望着自己,很陌生。心中窃喜,可能要患失忆症了。可是,脑子马上又清晰起来,尘世种种,历历在目。还有一回,某高校约请我去讲学,我却找错了地方。那地方我本来很熟悉的,几个月前还去过。我又想,自己可能真的要患失忆症了。可是,我仍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
我曾经把一个真实事情写进了小说。有个疯子,每天坐在街头,望着对面高楼大厦微笑。不管刮风下雨,他都坐在老地方,幸福地微笑。当时我还在政府机关,内心很彷徨,不明白自己去路在何方。我就老琢磨那疯子,羡慕不已。他眼里只有对街的高楼,那里面也许黄金如山、美女如云,都属于他独自所有。可我马上发现自己也许亵渎了疯子的纯粹。疯子脑子里只有快乐,地地道道的快乐。
近些年,我只做过一回美梦。我梦见很多很多飞机,多得像夏日雨前的蜻蜓,低低地贴着田野飞。天边霞光万道。没多时,我自己也驾着飞机,擦着田垄飞翔。我把飞机停在水田里,飞机也像蜻蜓一样,翅膀上下摆动着,优游自在。我穿得浑身素白,皮鞋都是白的,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醒过来后,好久,我仍恋恋不舍梦里那蜻蜓一样的飞机。盼着再遇这样的好梦,却总不遂意。
我总想耐着性子做好手头的事情,然后独自上路。不用周密筹划,也不去风景名胜,就像行脚僧人,载行载止,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