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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制度与大革命(2)

铁血黄花:清末民初胡暗杀 作者:伍立杨


当然生非容易死非甘,自杀性的死,常被后人指为轻生呢!而辛亥志士的万死不辞,前仆后继,却有着对人生、人生价值异于常人的诠释之深意。伯夷叔齐,以吾道一以贯之的精神,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而对现实,总有他们自己所不愿接受的烦恼,所以不惜选择慢性自杀这条路了。另外一些人也有因纯个人烦闷而择赴死之道的。辛亥时期的志士,他们视死如归的冲动,实在是来自对世事时政“日夜切齿腐心”(《荆轲传》中樊于期将军语)的烦恼。本来他们中的不少人完全可以敷衍生活,安享职位的舒逸、名士的令名,何乐不为?可是他们的气质却永远是充溢着责任和良知感的,因而遂有异于一切浑浑噩噩生命的选择—杀身成仁何所辞!1906年李叔同先生激于世事,悲愤难抑,尝谓“哀国民之死也”,而当1911年辛亥革命胜利,他欣然填《满江红》词一阕表达他对英雄志节事功的景仰:“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如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不难看出,志士们本来有着铁的意志,而在决死的斗争中,又磨炼成了钢的性格。献身甘为万矢的,哪怕流血碎尸于菜市街头,也是死而后已,终于无负初心。世上做稳了奴才的聪明人,或者靠收买另一种死魂灵养肥己身者,在烈士形象之前,是何等的不成人样啊!

革命党求死得死,起初的心情或者雪震露怒,渐因时势推移,而趋平静,因为人生自幼而壮、自壮而老、自老而亡,是一个缓进过程。突然的事变至于牺牲自我性命,总须有所依托,那就不外其决死殉国之心—行天道与人道的大愿。一般认为天道常常青睐善良好人,究天人之际的司马迁却慧眼如炬,他以为好人不是饿死,就是受穷,或者早夭,反而那些“日杀无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何遵德哉?至若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贵累世不绝,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伯夷列传》)真正的天道,尚须志士以血换取。此种时刻准备牺牲的志节深潜意识底层,即在平素也会不期然而表露出来。朱执信,史称革命圣人,他的弟弟劝他不可太冒险,他慢慢举起手来放在颈上说道:“好头颅,谁当砍去?!”又把人头打个比方:“譬犹沙煲,有用其煮饭,经岁月而后损坏者;又有用以盛炸药,掷向奸贼,随用随毁者。吾则盛炸药之煲也。”(《朱执信行状》)一千多年前的隋炀帝尝引镜自照,叹曰:“可惜好头颅,不知为谁人斫去?”在死亡意识上,二者颇似,但炀帝乃残暴统治者的内心恐怖,而故作镇定;而革命党的死亡意识却是期望未来好世界的捐躯热望,二者形同质异。1907年,朱执信参与策划暗杀清军将领李准,两年后的秋天,当汪、黄、喻北上行刺清摄政王时,他写下《拟古决绝词》,有谓“幽兰窗下洁,所宝在素心……人生世上亦如此,此身何惜秋前萎。”他是一个情绪哲学意味很浓的人,喜欢夜晚观察宇宙星体,思入微茫,探求生与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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