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听这个警告,整个下午没命干活,挖散兵坑,填充并摆放沙袋,用挖战壕的工具把它们夯实。军官们沿着这条线,指派并部署人员位置。我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安排各项事务,设置射击点距离,安放机关枪掩护队伍前阵——简而言之,将我在匡蒂科“步枪连队防御战术课”上学的所有知识统统用上。我现在是全力以赴完成部署,曾几何时,我数次怀疑这些东西是否实用。目前看来,演习还是有现实意义的。还在冲绳的时候,队长在介绍袭击和反击时,我脑海里的景象是地面被炸了无数大坑,城镇被毁,满目疮痍。不过,现在看来,越南尚且不是一个被战争摧残的国家(不过当美军打响战争,最终还是惨不忍睹)。眼前北越军的“要塞”像是一个热带公园——一丛丛竹子和椰子树从稻田里升起,像是一片碧绿色海洋上的小岛;农妇们头戴圆锥形草帽,肩上的扁担摇摇晃晃,走过一条稻田水沟,旁边还有一个骑着一头水牛的小男孩;一群年轻姑娘脚步轻盈,穿着绢制裤子和傣族服装,别有风情。一位名叫本奇(Bunch)的机关枪手从散兵坑里朝她们挥手,还用蹩脚日语叫喊:“嘿,姑娘们,美女,靓女。”姑娘们礼貌地微笑回应。小组队长威廉姆斯提醒他,这里不是日本冲绳。与此同时,我用望远镜远眺村庄,想看看有没有红色部队,可是战争的唯一标记便是我们自己的军队身影、装得满满的炸弹架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朝北面走去。
主防线上蔚为壮观的瞭望台营造了一种逼真的气氛。如果这真是战区,这些时空交错的东西摆在这里作何用途?他们唯一可预见的作用就是提醒北越军炮兵,请朝这里开火。他们的占有人也令人一头雾水。南越军——被戏称为RF[2]①——没长心眼,有三种可能性:没人提醒这班人,敌人即将发动攻击;有人警告过他们,不过这班人身经百战,压根儿吓不住他们;或者他们是世上最蠢钝的兵。我对南越军的作战实力并不了解,不过更倾向于第三种可能性。不论怎样,他们在附近漫无目的来回走动,有的连头盔和武器都没携带,然后一脸惊奇地看着我们忙里忙外。有五六个人在一个简陋的茅草蓬下呼呼大睡,其余的就光着脚丫躺在附近一座泛白的瞭望台边上。有几个胆大的,从铁丝网的洞眼里穿过来,沿着防御线向我们走来,想讨几支香烟。“大兵,给支烟吧。”他们想要沙龙牌(Salems),可我们只有C类配给品好彩牌香烟(Luckies),味道有些怪,常被形容为朝鲜战争遗物。不过这班RF南越军还是心满意足了。有了这番“首战告捷”,第二批讨烟人马开始涌上来,好在皮特森把他们赶走了。他下令,不得与盟国过往甚密或者有私交。据情报官员所称,不论是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要高度防备南越军,他们的将领之中,有不少是北越军的间谍,或是同情北越军,两者性质一样。毋庸置疑,我们觉得这情报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穿着南越军的军装,可本质上却是北越军的营队,他们会打击北越军,保护美国空军基地,这着实超出我们的理解能力。
黄昏来临,一直没听到有人开火,我们也没有意气用事开枪射击,于是停下挖掘战壕的事,转而搭建帐篷准备休息。一切都完成之后,整支队伍终于吃了一顿像样的饭菜,上一顿还是头天在冲绳吃的早饭。想想似乎隔了很长时间。士兵们蹲在地上,用狗牌[3]①撬开深褐色的配给罐头。简陋的住所前,加热片剂亮起了一簇簇微弱的蓝光,整个露营地都弥漫着一股辛辣的气味。每顿饭都免不了一番物物交易和讨价还价。“哇,妈的,我有榔头和利马豆子……嘿,和你换一罐桃子。”“行,我和你换。”“你喜欢榔头和豆子,伙计,你绝对是个傻帽。”“有种,算你狠,不换了。”“嘿,伙计,开玩笑的,换罐桃子。”“不行,榔头和豆子不够。伙计,现在物价上涨了,想要桃子,榔头豆子,外加坚果面包卷。”
这一整天挖战壕,尘土飞扬,大家全都脏兮兮的,外加几乎接连两天没合眼,个个上眼皮打下眼皮。我猜想,大家恐怕还有点沮丧失望。如此火急火燎地被派到越南,大家必然认定,此地深陷水深火热。车马受困,必须要骑士从天而降救人性命。他们个个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结果现实是一场反高潮戏码。什么水深火热,简直就是安居乐业。没错,这里的确“有车有马”,不过其化身为超音速战斗飞机,这里也没有野蛮的印第安人。瞧瞧那些南越军,无精打采;看看那片水稻田地,纹风不动。我们暗自嘀咕,我们耳熟能详的战争在哪里?传闻中的北越军游击队在哪里?一百米开外,水稻田里突然传来爆炸声,大家顿时兴奋起来。一缕棕黄色烟雾从树林中冒出来。好些人立刻拿起武器,得知实情后又放下武器:有条狗踩到地雷,死无全尸。
夜色很快就笼罩了一切。刚才还是黄昏时候,不过几分钟,四周便漆黑一片,没有月色。夜间执勤安排好了:前四小时,25%的人守夜,剩余时间50%的人守夜。全连上下戴上头盔,穿上防弹衣(我们好不容易“甩掉”那笨重的短衫盔甲),排成一行守住主防线。大约九十点左右,狙击手朝我们开枪,我们终于认识到,越南战争主要是发生在夜间。开枪密集度不高,准确度也不好,不过是大约每半个小时就开几轮,然而我们精神高度紧张,因为没人能分辨出源头在哪儿。嗖嗖打过来的子弹像是天外来客。白日下的田园景色渐渐成了未知梦魇。在我们这些没经历过实际作战的人看来,灌木丛越看越像是人,我们没有开枪反击,营地有命令:严禁意外射伤平民,必须看清楚对方,没有执行军士或指挥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开枪。
那晚,我们最险恶的敌人是越南虫子。在那群到处乱飞、四处乱爬、悄悄接近、嗡嗡作响、叮人咬人的小东西面前,蚊帐和驱虫剂真是形同虚设,我们深受其害。每个帐篷里都传出拍打声,接着听到叫骂:“见鬼,鬼东西,去死。”到了午夜,我脸上手上都红肿起来。
为了免受蚊虫叮咬,我频繁跑去检查防线。要不就是这第一天晚上,或是第二天晚上,或是第三天晚上——在越南头几天的记忆混到了一起——我差点被自己手下的兵射中了。我走进他的散兵坑,他有模有样地拦住我质问道:“站住,谁?”
“二号真人查理(我的代号)。”
“二号真人。走近点。”
我向前两步。
“站住。美国总统是谁?”
“林登·约翰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