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午后，要搭高铁到嘉义评个校园文学奖，买好票后，还有一段时间，便到火车站那巨大建筑外面展场另一端的花圃吸烟。甫一坐下，一个满脸青春痘、个子矮小的高中男生拿着塑料袋封起的红蓝原子笔一对前来兜售：“大哥拜托一下。”光影错幻间也没留意是爱盲还是赈灾总之是义卖，我因口袋里确实只剩几个零钱（原本就想到了嘉义拿了评审费就安心啦），便不啰唆举手挡住请他不必多说。但那孩子用一种女学生跟老师撒娇要成绩时才会有的嗲声（甚至摇晃上半身）：“拜托嘛大哥——”那使我诧异了一下，我打断他，跟他说俺口袋真的没钱，请他可以找别人真的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笑容瞬收，脸色变换成阴暗嫌恶的神情，转身离开。我点上烟，心里想：嗳，嗳，这真是。其实若是口袋有几张百元钞，坐这儿乐善好施，让这些其实弥散着让我亲爱气味的小混混、边缘人塞些垃圾废物，也就多赚个十元二十元，何乐不为呢？才不过一分钟内，一个卖口香糖、戴花头巾的婆婆，另一个卖玉兰花茉莉花的婆婆（感觉是上个婆婆的妹妹？），还有一个头昏的穿着OL服的年轻女孩竟然拿着传单凑近说“先生介绍您一种保养品可以改善您的皮肤”……像鱼池中丢下一枚面包，影影绰绰四面八方的小鱼黑影全回游过来啄一下。我几乎想在这广场上大喊：“我口袋里只有一些零钱，我只是想坐下来抽两根烟清静一下，不要再过来了！”不过后来总算是散站或巡曳这广场一角的各路人马都跑过一轮，才复归平静。

我像好莱坞间谍电影里，跟没见过面的线人约好在车站大厅或天桥上拿杂志当信号的孤岛探员，坐定后开始调整远近焦距描绘周围环场各组人物：落单的、聚成一群的，装作若无其事的，戴着毛线帽低头看报的，像情侣偎靠在一块眼神却四处乱瞄的……在我左手边有三个穿全套西装的年轻男孩也坐着抽烟扯屁，我没细看他们，但只觉得像房屋中介公司门口发传单的年轻人，身架骨和胸膛还没发育满实，却套着那么正式、模仿大人社会的装束，问题是顶上的头发不是染金就是像宅男重考生完全没整。主要是那像猴般的年纪身体根本极难定型收束进西装赋予的角色，所以总觉得过卑过亢，一种扮戏背台词的鞠躬哈腰，一转身即是少年仔之间的尖哗谑笑。

初冬的空气像含着薄冰粉般沍寒，阳光却如此明亮饱满。这种时间暂停舒惬发愣的流浪汉幻觉常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突然那群西装男孩一阵骚动，其中一个极瘦削，戴蒋友柏胶框眼镜的，匆忙起身拿着资料夹朝广场那端一个拉着有轮子小行李箱的长发女孩奔去。身后的同伴喊着“GoGoGo”替他打气。接下来那个画面，从我这儿望去真的很像日系偶像电影的一幕：女孩歪着头，长发发出蜜糖色的薄光披垂，专注听着高瘦男孩摊开一叠资料讲解着（我注意到这极像我年轻时代“优客李林”其中一个的家伙，耳垂上闪闪发光戴着一只银徽纹圈耳环），然后听话地在那纸上填写着什么……这边那两个（就是一个染金发另一个像高四重考生的）则又嫉羡又兴奋地骚动着，连我也感染了他们的得逞了什么的青春欢乐而一旁咧嘴笑了起来……

之后那瘦削银耳环小子同手同脚像跳着跑回来，和同伴们击掌庆贺，风把他炫耀的话语吹得散碎：“好正……真的好正……”那么微小的快乐，时间的短暂也不像是完成一桩诈骗或直销会员或拉保险的客户。女孩友善填完资料后，两人即毫无关系地分头走开，所以也说不上是把妹留电话交朋友那一套。那他们在乐个什么劲呢？我突然对他们手中那叠资料充满了巨大的好奇，不会是几个废材穷极无聊凭空设计出一个问卷或调查，打扮得像一回事地跑来这火车站广场，物色到正妹即上前搭讪？我记得我大学时在阳明山上宿舍，两个森林系人渣室友实在是思春到枯焦却又不知循何管道认识女孩儿。某日其中一家伙不知从哪弄来一本家政系的通讯录，上头一列列宛如发光珠宝的女孩名字（和她们的电话）。于是这两个家伙想出一个我至今仍不解那究竟能得到什么快感的烂点子。他们跑到我的房间，借用我的床头音响放肖邦的奏鸣曲当背景音乐，把宿舍公用的室内电话牵进来（那是个尚无手机的年代），按通讯录上的姓名逐个逐个打给那些陌生女孩。其中一个假装李季准磁性的低嗓音，乱编一个调频数字：“您好，这里是FM1068千赫月光曲节目，现在和我们连线的是文化大学的某某同学。某某某，现在您的声音正在全国听众朋友前面播出，请您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我不记得当时他们问了哪些问题？女孩们意识到自己正在一公共展露的空中时有哪些反应？迷惑、狐疑？变得字正腔圆、爱理不理？天生的哈喇妹、对着根本不存在的广播call-out节目滔滔不绝？每一个女孩都有不同的反应，对着那个孤寂得要死的男生宿舍毫无惊人想象力地说着她们各自平淡无奇的身世。我只记得我置身在压抑噤声但身体抽搐抖动笑得眼泪直流的他们之间，心里充满一种阴暗且湿答答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