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露与晚晴(5)

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温故》特辑 作者:刘瑞琳


地铁呼啸进站了,人群沸然骚动,下车上车。“所以呢,只有交媾的一刹那,人抗争死亡呀……”木心继续讲,一边由我护着进车厢,夹在各色乘客的前胸后背间。

去夏,母亲的墓碑未及安妥,定今春回纽约办。出机场,我暗暗预备大伤心,不料进得家门,放下行李,百静中,角角落落都是妈妈,我瞬间就被汹涌的亲切团团拥抱了,简直喜悦,不曾哭,夜里蜷在母亲的眠床上,即刻睡着。人下意识找寻死者,真可笑,唯一的认证,其实是亡者生前的居所。我于是明白何以每次去到晚晴小筑,心里并不格外难受,单是过道的荫翳、楼板响动,便有先生在,何况二楼就是他的骨灰盒。

纽约的那位木心,早经渺然了。可是杰克逊高地的同一站台、转角、文具店、烟纸铺……当年陪先生无数次来过。饭后漫步,走一阵,便是他撰写文学讲义的旧居,呆呆站一站。两年前在焚化室外的幻觉,不再来—我竟从未梦见木心。他要是礼帽压低了,变成鬼,隐在角落,忽地给我见一见,那才够交情!如今举目寻索,能与他对面而确凿无疑者,只剩这堆手稿。

然而手稿不是他。读者想象先生,是书中和照片上那位“文学家”,我所牵念的,就是,孙木心。再没人与我说这种老式上海话了,此处写来,只能是书面的普通话:“……没啦?那你想想看,再讲几句好不好?”读了稿子,痛聊过,沉静半晌,他会这样地嬉皮笑脸,烟灰抖落,还来跟我讨夸奖。

有谁对愈见老迈迟缓的人,年年月月不嫌烦?与木心相交的种种难为、积虑、不好办,唯有我知情。这一路为他操心办杂事,虽是情愿,到底吃力的。那年扶他走进乌镇住下来,如释重负,从此他身边有人照应了,我可以远远歇一歇:此后我很少很少去电话、去看他,实话说,我并不如外界所知,对先生那般好。

他知道。浙江人的脾气,木心,我母亲,横竖不肯麻烦人,也不愿说破。平时他晓得我在北京乱忙着,只是不做声,有次见面说起《退步集》,先生忽一句:“你弄这些,是白相大乘呢。”我当下惭愧,不是如何是好。又一次是好久好久不通话,拨过去,他难得如早先那样嬉笑道:“那么……有辰光你稍微来只电话,讲两句。”我知道,他是有事交代,隐忍着,终于要来托我。

如今说这些有甚用啊!眼看他仰面胡说,快死了,我才像所有糊涂的晚辈,非要临到这一刻,已是万事罢休。头一次见他,也是挤在地铁上,陪他的朋友给我们彼此介绍过,他便那样地抬眼凝神看看我,我现在瞧着比我少壮两轮的小混蛋,逾是明白当年的孙木心—人的情谊,再久长,数年、数十年,总归开初那段最是金不换。二十六年前,1987年2月14日,我在新买的公寓烧了菜,给木心过生日,那天,他满六十岁了:

如种之茁 如泉之淋

曰鼓在暮 曰钟在晨

志言烈烈 道载暾暾

作而不述 憬而不酲……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