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岁数有很多好处。锐气磨钝了，变得更宽厚了，而且更有耐心了。哪怕痛苦了，而且持续很久，我也知道终究会过去的。

——孔枝泳［韩国］（女作家）《我像雨滴一样孤单》

我访问过尼泊尔的蓝毗尼。蓝毗尼是佛教圣地，佛陀释迦牟尼诞生于此。二千六百年前，释迦族的王妃摩耶夫人回娘家生产，经过此地时有了产痛，遂在菩提树下生下了释迦牟尼。我认为蓝毗尼是绿荫馥郁的优美山谷，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园林而已。忽然，一群游客中传来熟悉的韩语。

“啊！这里就是蓝毗尼园？很一般，没什么可看的嘛。”

语气中充满了失望。为了瞻仰圣地而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所见到的也不过是尼泊尔的乡下风景，根本谈不上什么神秘，更没有什么神圣感了。可是稍懂一点佛教历史，你就会知道此地无处不圣。那棵沧桑的菩提树，二千六百年前肯定目睹过释迦牟尼的诞生。应该说，圣迹和神秘其实就隐藏于平实的表面之下。耶稣不就是诞生在伯利恒乡下的马厩里吗？如果能触摸到寻常风景下的二千六百年前的时间，蓝毗尼有无穷无尽的可看之处。如果只想用眼睛来看，会什么都看不到的。

上岁数后迎接的人生，犹如蓝毗尼园。如果用心去发现，会看到和感受到很多很多的东西。如果认为上岁数就是老而多病，那么除了衰老，确实什么也都不会有。在我看来，老年就是平静湖面上的独木舟。独木舟几乎没有移动，因为动力在年轻时已基本耗尽了。现在，就靠仅有的余力一点一点地划，独木舟的移动是那么的缓慢。因为独木舟很缓慢，风景流过去的也很缓慢。如此一来，平素见不到的，或者最微弱的动静也能察觉得到。树上的绿叶、树枝上筑巢的鸟和婉转动听的鸟鸣、泛起涟漪的湖面，或者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也会带来新的憧憬和感悟。

老年是被允许迟缓的时期。老人怎么慢腾腾，都可以被容忍。老人如果在大道上奔跑，吃东西狼吞虎咽，或暴跳如雷发急火，所有人都会看不惯。老年又是充分感受五官细微变化的时期。虽然生物学意义上的感官质量会下降，但是靠心可以感受得更深刻更丰富。在经过长久的岁月积累下来的经验和充裕的时间结合起来之后，可以神奇地唤醒过去曾经忽略的感觉。而且通过这些感觉，还可以感受和体会到人生的许多新内容，这就是人的老年时期的精彩与奇妙。

我几乎每天都和老伴去研究所。研究所可以说是我们夫妇值得向往和欣慰的游乐场。在研究所，我和老伴都有自己的工作间。专攻社会学的老伴和作为精神科医生的我，充分发挥学识上有交集的部分共同研究家庭、老年、夫妇等多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是“研究”，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写相关的文章或回答种种咨询。我是在网上听课，或写约稿的文章，或给问安的弟子们回信。因为老伴在隔壁，我心里很安稳。我虽然有糖尿病，也不妨碍老伴偶尔泡加了糖的咖啡送过来。这时，我会被咖啡的香味所陶醉。如果知交或陌生人来访，也是欢洽如故。其中有咨询特定犯罪心理侧写的记者，也有想了解登山的人。写字、喝茶、读书的时候偶尔抬头看看窗外，就会看到那块岩石。在漫长的岁月中被风雨侵蚀的石头咋看都是人的侧影。很多人说有块岩石长得像我。真的长得像我吗？我仔细凝神地看着……

年轻的时候，享受一份从容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今天做什么？明天又该做什么？身心满负荷地运转。现在，我凝视着从大学时期就翻看的那些书，或者浴室上弥漫的雾气，看着儿子夫妇给我买过来当零食的煎饼果子，想起孩提时不知为着什么不依不饶纠缠妈妈的那些往事……上年岁后方睁开眼的感官让我体会良多。

当然，只有上了岁数才能够真切地体会到这些，否则，绝不可能。正如在蓝毗尼园那位有怨言的韩国游客。有位叫P.麦克斯韦的人说：“我很想对害怕上岁数的人说，其实老年是有新发现的时期。如果问到底能发现什么？我只能回答说‘这只能靠你自己来发现，不然就不是发现了’。”

有一次，我和尼泊尔的朋友尼兹班达里做喜马拉雅高原徒步旅行，即用两周的时间步行到海拔五千米的一个高峰。我一步一步迈着，眼睛始终盯着似乎已迫在眼前的高峰。大概爬至半程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尼兹班达里忽然坐在地上，又叫我躺下来。他忽然问：“李先生，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我听不到啊。”我侧耳倾听后说。

尼兹班达里就反复问我听没听见。我真有点不好意思了，就谎称听见了。然后我躺下，果然听到细微的声音。是草际虫豸的簌簌声，也有风声。侧脸一看，果然有虫子在蠕动，有蚂蚁在列队行进。啊，如此巨大的喜马拉雅山，也有这类微小的生命。我吃了一惊，我已经来喜马拉雅多年了，但是眼睛一直却只盯着高峰。

老年是通过日常琐碎之事也能充分感受到乐趣的时期。虽然变老是人类生物学上的共同现象，老去的面貌却是各不一样。岁月从我们身上拿走了许多，健康和能量，事业和欲望，还有未来。但是，仍给我们留下了许多东西，变得悠长的时间和懂得享受的从容，以及可以深刻地去观察世界的眼睛。就靠这些，我足可以享受我的余生了。

天气骤冷了几天，研究所的水管冻住了。每年隆冬都有这么几天，今年也没有例外。老伴儿担忧出不来水该怎么办，我说这就去看看。其实我并不担心，因为到三月份肯定会融化开。我想这就是老年人被允许的从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