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边已经没有了磨坊,泛滥的水流有时候会冲走一切,牵牛花勾住了时光。我现在喜欢散步,我是一个喜欢散步的成年人了,喜欢去老李家多坐一会儿,他们家是靖港的百年老店—李家香干,我相信,他们的一百年里也有过我。
因为香干,这一种食物的渺小存在,作坊里的每个夜晚都是温暖的,掌灯时分,岁月在微黄的灯光里漂洗,一百年让墙壁淡了下去,门框也在不经意间松动,用木檩一次又一次钉紧,人的影子却还是一样的长。
作坊里住满了老李一家子,他们闻着和祖先一样的味道,灰色的瓦楞上有遥远的岁月。开磨的时候,孩子们的激动像井水一样清澈,豆汁冒出白色的雾气,升起隐隐的感动。大人们在忙碌着,说着镇子里的长短,老李有时候会说说老于,说盛豆浆的木桶做得是多么的不容易,他偶尔抽上一支烟,说着说着,故事会被低低几声黄狗的呜咽击中。
用熟石膏把豆浆搅拌成豆腐脑,老李的动作缓慢而干净,他是在作坊里隐身的男人,他是在作坊里简化了感情的男人,他用柴烟悄悄熏透了他年轻时的相貌,他自顾自地低着头干活,等孩子们的影子慢慢变长。
我有时候会摩挲一下用旧了的石磨,想想它一百年前的样子该有多么好。就这样慢慢做着,老李的腰也有点弯了,他拿出一块块压制板,用纱布扎起豆腐脑,然后盖上压制板。豆腐压紧去水,经熏炉之后就成了香干,也就是有烟熏和卤汁香味的豆腐干了。
等泡过以后,煮过以后,晾过以后,老李可以休息了,他安心等豆腐变成真正的香干。这是老李命定的一条道路,给香干压上一个不变的名字,他把每一刻都做得非常清晰,在这个小小的作坊里,他悄悄地安放生命全部的忙碌。
我也从未想到过一家人会因为制作食物过上如此美好的生活。
他已经是这个作坊的第五代了,豆腐坊能在三百六十行里面排到第三十,算是个大行当,清朝童谦孟关于这行有一首《竹枝词》:“厅尾门头月尚明,前街便有水淋声。磨来豆腐明朝卖,牵断风箱闹五更。”豆腐坊的乐子,这十六个字也可以写得干净,竹枝词里面的生活总是很生动,是我喜欢读的一种东西。一片香干,也可以繁衍传承所有的人生,对于一家人来说,没有比它更大的东西了。因为共同的偏爱,我和老李的缘分已经前定,我认为,我就是曾经站在他作坊前瞪大眼睛的孩子,直到现在还是个贪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