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时,爸爸妈妈已经在教育部工作了,全家在北京安顿了下来,姥姥带着我和大舅也到了北京,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直到现在我还依稀记得当时的情景——姥姥抱着我坐在一辆独轮车上,大舅推着我们上了一条大船。我们是坐船到了天津,再到北京的。见了妈妈,我不认识还很害怕,一个劲儿往姥姥身后躲,很长很长时间我都是不亲近妈妈只亲近姥姥。记得在我三、四岁时,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要是姥姥死了怎么办,心就像被揪起来一样难过,偷偷地哭了一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揪心的难过。那时候,姥姥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亲人。那时候,姥姥是很健壮能干的。
1952年,我们到北京不久,爸爸就出事了。由于在三反运动中他不满意教育部领导对知识分子的政策,越级向上反映教育部的问题,被部领导报复,打成阶级异己分子,开除党籍,调离教育部,差点被发配到内蒙古边疆。灾祸像塌天一样突然落到全家头上。人们见了爸爸妈妈都远远躲开,如同害怕瘟疫上身。以前的亲朋好友,自此不再来往。全家被罩在悲愤冤屈的大山之下。爸爸由于被折磨,患了重病,经常大口咳血。妈妈受到极大精神压力,天天以泪洗面。小波这时候就在妈妈腹中。我们虽小也能感受到家中的变故,家中没有欢乐,我们连话也不敢说。
当时有人劝妈妈跟爸爸离婚,因为人们认为爸爸没有前途了。姥姥不同意,她说:“这不是要逼他死吗!”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在我的记忆中,爸爸对姥姥一直是十分尊重。
这一段经历,是姥姥在做着针线活时,随口向我们诉说的。姥姥不懂什么政治,也不关心政治,她只知道做人要凭良心。
姥姥没有上过学。刚到北京时,大字不识一个,她说自己是个睁眼瞎。那时候有扫盲班教人学文化,姥姥参加了。她可爱学文化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认着写着。这成了她后半生每天坚持不懈的事情,只要有一点空闲就学认字。她年纪大了,记忆力差,一个字写几十遍还记不住,可她从不气馁。她是从心里喜欢这件事情。我们上学以后,自然很快就超过了她。她常常叫住我们问:“这个字怎么念?”然后就十分认真地跟着我们学,一笔一画慢慢地在方格本上写。她时常念念叨叨地跟我们说:“俺这辈子最喜欢的是学文化,最不喜欢的是裹小脚。”十几年后,姥姥终于可以写信了,她在青岛三姨家时,给小外孙晨光写了封信,我们争着传看,我心里暗暗称奇——姥姥的文化,学成了。
姥姥总是慈眉善目的。小时候,我们姐弟五个加上小姨,放假的时候,家中成天一大帮孩子,吵吵闹闹调皮捣蛋,惹祸的事是常有的。姥姥从不打也不骂,只是有时虚张声势地吓唬一下,可没有一个孩子害怕她的斥责。
小波出生后,是姥姥帮着带大的。姥姥可心疼小波了,常跟我们说小波福相。因为小波小的时候头特别大,生得方面大口。姥姥说,口大吃四方,一辈子饿不着。其实小波从小多病。他在妈妈肚子里面时就跟着受刺激,出生后很小就缺钙,特别爱哭。一岁时大夏天,他生了满头热疮,成天又哭又闹,姥姥从不烦他。
姥姥这一辈子是一个接一个不断地带孩子。除了她自己生的孩子,便是看外孙。在我们家先是看我,我之后是小平,小平之后是小波,小波之后是晨光。等晨光上幼儿园了,二姨家的表弟沈生,才几个月大就被送到我们家,让姥姥带着。我们都长大了以后,姥姥又去了青岛我三姨家,看小表弟点点。后来她又去了潍坊二姨家,去看小表弟济生。最后她到了烟台小姨家,因为小姨在烟台工作结婚也要生孩子了。在小姨生下小表妹君君后不到一个月,姥姥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