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并没有说明白,张謇的“失败”是“实业救国”道路的失败。张謇的救国救世来源于他对实力的追逐,跟实力在一起才踏实。但实力在他那里多指一国的资源、教育、实业等,他没有像康有为、孙中山那样去思索实力的精神、制度、体制含义。没有精神奠基的教育是流于奴性的应试教育,没有制度保障的资源是无效和受尽污染的资源,没有政体支持的实业是沙滩聚塔。自张謇、卢作孚以来,直到当代企业家们,其一生的努力多如空梦一场。在张謇去世前,他的“新新世界雏形”已经从根底上松动。到1925年,仅大生一厂的债务已经高达九百零六万九千两白银以上。他的事业已经遭遇了全面的危机,一直到他离开人世前,也没有看到真正的转机。张謇陷入实务中,无能反省他一生的道路,他留下的只是感叹:“謇不幸而生中国,不幸而生今之时代。”“生已愁到死,既死愁不休。”
幸运的是,张謇的实业在当时感动了国人,世所公认,他是中国近代实业史上的第一人。1937年中华书局刊行的《中国百名人传》,首为黄帝,末乃张謇。他实业的一部分至今令大众受惠,张謇把南通从一个偏远的小县创造成具有全国性质的现代城市,南通以其极富现代意识的建筑规划被当代建筑大师吴良镛教授称为“中国近代第一城”。有人说:“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每个角落都可以看见张謇时代遗留下来的实业,大至南通的一厂一校,小至南通的一桥一路,均是他个人意志的体现。作为南通实业的缔造者,张謇的印记与南通永远地烙在了一起。”南通有个说法是“一山一水一人”──山是狼山,水是濠河,人是张謇。人们用文学的语言表达说:大多数南通人的小学、中学,甚至大学生涯都是在张謇创办的学校里度过的。大多数南通人至少有一个亲戚在张謇创办的工厂里工作过。南通人最常去的电影院是更俗剧场,张謇当年在这里接待过欧阳予倩、梅兰芳、袁克文,唱了一夜,歌舞升平。每个南通人都在濠河岸边的公园里散过步,晒过太阳,打过水漂,这个公园只是张謇当年规划的五个城市公园之一。
有此已经不朽。何谓不朽?乱世中的穆叔回答范宣子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穆叔还说,“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就是说,官当得大,不能算不朽。乱世中的张謇曾说:“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他知道自己的失败,但他同样知道自己的不朽,是以他为自己的墓门写下了对联:“即此粗完一生事,会须身伴五山灵。”他长眠于南通的五山,已经成为山川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