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到门诊部去看病,输液,治头晕,和我住一栋楼的一个医生也在那儿输液,她是由80年代文学的黄金岁月滋养起来的老读者,下过乡,对那一代知青作家非常熟悉,什么梁晓声、张抗抗、史铁生、韩少功,她都能如数家珍般说出他们80年代的小说、人物和故事。
我们在一个输液室里聊完了天,她最后很同情地问了我一个问题,说: “阎作家,人家说你写了很多书,说你的书没人看,卖不动,出书都要自费。出那么多书,要花多少钱呀,你出书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不见你做什么生意,这钱是不是领导给你拨的专款?”
这就是尴尬,不仅是面对读者的尴尬,更重要的是面对市场的尴尬。
尴尬之二,是面对意识形态时的尴尬。以前我们学习哲学,总是说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是第一性,意识是第二性。可在写作中,则往往是“上层建筑”决定“物质基础”,往往意识是第一性,物质是第二性的。就是说,你有什么样的头脑,什么样的文学意识,决定着你写出什么样的小说,决定着你的小说写完后,在读者中、社会上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非常羡慕20世纪60年代末期,尤其是7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他们写作,头脑里无拘无束,根本没有意识形态的概念,天马行空、横来竖去,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怕写不到,就怕想不到。对他们来说,“想不到”是他们的巨大的约束,但对我,对五六十出生的许多人,不光是“想不到”的问题,还有“做不到”的问题,“敢不敢”的问题。大家可以认真考察一下,凡是那些总是获“五个一工程奖”和被政府反复推荐的作家和作品,准是和我年龄相仿或比我出生更早的一些人和他们的作品,40岁以下的很少,几乎没有,四五十岁或50岁以上的居多,几乎全部。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说这些作家、作品不好,而是说我们这一代人,和我年龄相仿或更大一些的人,所面临的意识形态的束缚,面对意识形态的尴尬。
我从来不反对作家们去写某一类“主旋律”的、歌功颂德、粉饰生活的小说,我主张给这些作家发金奖、大奖、巨奖。为什么?因为我们生活在充满了意识形态的社会环境里,那样的作品人家不去写谁去写?这和冲锋陷阵一样,正是因为人家冲在前边了,才把咱们留在后方了,让我们可以安心地在后方写你想写的小说,思考你想思考的问题。我们应该感谢那些作家,感谢他们为我们牺牲了自己的时间和才华。可是,当人家冲在前面,为我们赢得了写作空间和思考空间时,我们在后方又写了什么?想了什么?似乎是除了对“边缘化”的感叹和无奈的叹息,别的并没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经常私下里对朋友们说,甘愿“边缘化”,其实就是一种甘愿堕落。是乡下媳妇面对婊子的叽叽喳喳。是一个大男人面对卖淫女大把大把花钱时,在边上急而无奈地跺着脚的连连哭喊: “那是我的钱呀!那是我的钱呀!”
——这都是一些玩笑话。回到正题上来,说我们面对意识形态的尴尬,说我自己面对意识形态的尴尬。前面说过,我是一个对写作有很强功利心的人。有功利心的人,就不可能不对意识形态有所关心。我始终认为,作家没有无功利的写作。至少说,当代的中国作家,还没有无功利的写作,还没有人到达那样的境界,无非看你的“功利”是什么性质的功利。作家没有无意识形态的写作,无非看你所表达的意识形态是什么性质的意识形态。汪曾祺老先生的写作,是意识形态最淡的写作,但当我们把他所处的写作年代结合起来看他的作品时,我们会发现他作品中的“淡泊”,恰恰是另一方面浓重的意识形态,是他面对强烈的意识形态的强烈反应。可是我们,我自己,面对今天的强烈的意识形态,却做不出强烈的反应来,表现得迟钝、木讷,说白了,也仅仅是一种尴尬而已。无论是顺应意识形态也好,逆反意识形态也罢,在这两者之间静静观望,偷偷窃笑也行,这都是一种反应。而表现在我自己身上的,却不是这些反应,而是迟钝后的尴尬,是欲要摆脱的困难,是摆脱中的挣扎,是挣扎不脱以后的暧昧。这就是我,还有许多人面对意识形态时的尴尬和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