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一书完成后,我对于结合人类学与历史学有更具体的建议。首先,我们若将历史文本材料视为一种社会记忆、一种叙事、一种表征,研究者探究的是产生它们的社会情境,那么,人类学从“社会文化表征”来理解当前社会本相,历史学从“历史文本”来理解过去社会情境,表征与本相有对应关系,文本与情境也有同样的对应关系,因而史学与人类学研究在此并无区别。其次,人类学由结构主义走向习行理论(the theory of practice)时,对文化表征的分析注重在结构(如在亲属结构与相关文化中你必须参加表哥的婚礼)与符号(你在个人情感意图下是否参加他婚礼的实际行动)间的互动关系;同样,从一篇历史文献的文类结构(如写方志应遵循的基本规范)与文本符号(如作者如何选择符号写成一方志),我们可以了解一文类结构所对应的情境结构(如与方志文类对应的作为帝国整体一部分的地方郡县情境),以及在其间人(生活在帝国郡县中的方志作者)的情感、意图与其书写的意义。
曾穷石:王老师讲到学术理念的差异,让我想起了傅斯年建立史语所的宗旨,这也是您在这次会上提到的,您认为1928年傅斯年写的那篇文章是很重要的。傅斯年是个纯粹的史料学派,他说史学就是史料学,史语所的任务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历史的研究一切从材料出发。而我觉得人类学可能更需要一些想象力,那如何才能在材料与想象力之间实现更好的连接?
王明珂:其实,我觉得这不是两个学科哪个较客观、哪个较有主观想象的问题。人类学家并不全然依赖于主观想象,而历史学家在“找材料”时也经常难以客观。我认为,自己所做的有人类学倾向的历史研究,反而是建立在非常坚实的史料(作为文本)基础上。并非如有些史学家认为的,讲历史记忆好像是不顾历史事实,人们想过去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举个例子。不久前在一次演讲中,有个学生听了我的演讲后,好像觉得我有一些最基本的问题都没弄清楚,她便举手问是历史事实比较真实还是历史记忆比较真实。我答道:如果你问我,黄帝跟炎帝在五千年前曾经打了一仗,是这个历史事实比较真实呢,还是司马迁在写《史记》时有这样的历史记忆这件事比较真实;我可以说,没有证据可证实黄帝跟炎帝在五千年前曾经打了一仗,所以对这“历史事实”我无法确定,但我确定司马迁在当时(汉代前期)有这样一种历史记忆,所以我的研究只能建立在这样的将此文本当做社会记忆的基础上。总之,我们能够肯定的是,一个文本存在于这个时代,它是某种社会现实所产生的文本表征。透过文本分析来理解它背后的情境(社会现实本相),这样我们能建立一种更可信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