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还有草木与果实(2)

采绿:追寻自然的灵光 作者:涂昕


我很喜欢吉尔吉斯作家艾特玛托夫的中篇小说《白轮船》,里面那个七岁的小男孩只要一到夏天,“差不多每天都要跑到山上去,用望远镜眺望伊塞克湖”。他熟悉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当然还有无数的花花草草。他给石头们起名字:“睡骆驼”“马鞍”“坦克”或者“机灵鬼”“坏家伙”,他会拍拍它们,对它们说话。他伤心的时候,会躲到色拉尔珍草丛里偷偷哭泣,“随后云彩飘过来,在顶上变幻出你想看的一切”;看着看着,眼泪就干了。他喜欢牵牛花,觉得它们是“顶聪明、顶快乐的花儿”。“早晨它们最会迎接太阳。别的花草什么也不懂:什么早晨,什么晚上,全都一样。可是牵牛花,阳光一照,就睁开眼睛,笑了。先是一只眼睛,然后又是一只,然后所有的花卷儿一个接一个都张了开来。白色的,淡蓝色的,淡紫色的,各种颜色的……如果坐到它们旁边,别吱声,就会觉得它们仿佛睡醒后在悄声细语。连蚂蚁也知道这一点。早晨,蚂蚁总爱在牵牛花上跑,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听听花儿在说些什么。”——这是《白轮船》最美好的部分,而实际上这是一个关于自然之恩泽和人类之忘恩负义的故事,我有意把令人哀痛和愤怒的部分略去了。

幸运的是,我也像那个小男孩一样时常有机会爬山、领受自然的恩泽。我着迷于一天中不同的光景给这座山带来的明暗变化;我也熟悉山路沿途的花草树木,记得它们的花期和果期,阳光给它们抹上的光辉,它们在风中摇动的模样,都在我的心上刻下了印痕。

这时节半山腰的农田里四季豆和豇豆上架了。野地上益母草长得老高,开出粉紫色的唇形花。到处生着野茼蒿(通名藜),家乡人管它叫“灰灰菜”;我特别爱看它们覆盖着一层紫色粉末的新生嫩叶。一年蓬外围的舌状花是白色或带点淡淡的天蓝,中央的管状花则黄中带绿,似乎只要一阵风吹来,这种朴素明媚的小花就四野开遍。接骨草的青果子开始渐渐转红;某种不知名的蓼花悄悄探出头,粉白的穗状花序乖巧玲珑。

一路上有蓝荧荧的光亮瞥来,那是六月最美妙的馈赠——鸭跖草又来到人间了。它另有无数纤尘不染的名字:碧竹子、翠蝴蝶、淡竹叶、竹叶兰,还有德富芦花笔下的月草、萤草、露草——他喜欢叫它露草,不仅是因为“这种花寿命短暂,只是在有露的那段时间开放”,更因那无与伦比的蓝色(德富芦花称为“碧色”)在他眼中是“蓝天的灏气滴落而下,落地成露,焕发出露色,在大地上使蓝天得到复苏……它不是花,它是表现色彩的露水灵魂。那姿脆、命短、色美的面影,正是人世间所能见到的刹那间上天的音信”。(德富芦花《碧色的花》)这大约是典型的日本文人之宿命论和唯美主义,当然是很迷人的。然而如果不嫌扫兴的话,我们能否有另一种理解呢?据我观察,这花儿迎着太阳开放,在下午四点左右闭合,并非转瞬即逝到只在“有露的那段时间开放”。阳光下,新开的蓝色花瓣会呈现出仿佛被露珠细细浸润过的晶莹闪光,这是已经开得疲乏的旧颜所没有的——我愿意从这样的角度把它唤作“露草”。它们在渐入盛夏的日子开始绽放,花期会持续到九月左右,比德富芦花想象的要壮健得多;然而这花的姿态确如“蓝天的灏气”一般温柔,芦花说它像“小小的碧色蝴蝶歇息在草叶上”(这就是“翠蝴蝶”的由来吧),我觉得它两片竖着的蓝色瓣子像小兔子支棱着的耳朵,而下面一片洁白的花瓣和长长的花丝又让人想起小山羊柔软的胡须——这两者都是极其柔顺的动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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