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斯特劳斯在他《忧郁的热带》里开篇就说:“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然而,现在我预备讲述我自己的探险经历。”旅行和探险这种把“自然”变作“消费对象”的形式,以及这形式背后通常包含的文野之见,一定是这位人类学家深恶痛绝的吧。对此,我深以为是;然而——正如斯特劳斯文字中的转折一样——我这次去旅行的地方,也正好是热带啊!
已经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对热带怀有莫名的好感和缤纷的想象。当年读路德维希的《尼罗河传》,开篇就把你带入郁郁葱葱的热带森林:“在无花果巨大的树干里、在低垂的紫红色兰花间”,有遍覆的蕨类和藤本植物,“天蓝色、紫红眼睛的燕尾蝴蝶飘拂而过,还有淡绿边的白色蝴蝶”。“猴子的抱怨声,昆虫的旋转声,大树干的叹息、吱嘎和呻吟,充斥着空间和大气。”当然,也有我不想提到的大蜥蜴的咭呱、毒蛇丝一般的滑嘶,鳄鱼张大了嘴巴。而尼罗河的源头,“太阳鸟在河水和阳光里闪光,羽毛有菘蓝色和橘黄色的,粉红色的和赭红色的,还有彩虹色的”——多年来这些场景不时在我入睡后侵进脑海,有时候是美梦,有时候是噩梦。
如今梦想成真:渡船行驶在印度洋上,载着我们去往印尼一个叫“民丹”的海岛。我坐在窗边,低头看原本轻柔自如微微荡漾的浅蓝色海水被船体撕开一个大口子,顿时翻出激昂的滚滚白沫;抬眼望去,远方大片的海水依然那么安详、辽阔、无始无终,让人无从想象那座海岛将如何从大洋深处涌现出来——当它最终被清蓝的天空与海水合盘托出那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似乎未经剪裁、形态恣肆的浓旺野绿,我立刻相信它是在鸿蒙之初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生长起来的,否则如何解释这异乎寻常的朴茂和天真呢?
从船舱里出来,灿烂的阳光“哗”的一下把我团团围住。仰头看,湛蓝无边的晴空从天而降,蓝得那么轻轻松松、洋洋洒洒、无所顾忌,让人想把头顶的草帽抛上天去,又想仰着脖子吼两嗓!——原谅我的大惊小怪,这是我日常生活里几乎从未见过的明媚澄澈,空气似乎在这无挂无碍的晴朗里才真正“空”了,将万物最初的新鲜亮眼一一还原。
首先注意到水边的几株白色鸡蛋花:它们植株不太高,但是姿态舒展好看,叶片宽大油亮,将柔美的花儿保护得很好——呈螺旋状绽开的花瓣,质地丰腴温润,瓣心是暖融融的金黄色,越往外黄色越淡,直至瓣边消融于纯粹的白,正像蛋白把蛋黄包裹起来。后来在岛上又见了红色的鸡蛋花,浅粉和淡玫色的花瓣交相辉映,又是另一种美了。
为了看到更多的花草树木,我急不可耐地往岛上蹿。进岛的路边开满了龙船花,这种常绿小灌木翠叶葱茏,即便不在花期也能带给人绿滋滋的好心情。实际上它们花期很长(真是双份的好呀),桃红或橙黄的十字形四瓣花由同色的小花梗聚合在一起,渐渐攒成一个热闹喜人的团花球球;这样繁茂的花序有点像我偏爱的绣球花,回来一查,果然龙船花别名“水绣球”。间或种了几株水鬼蕉(又名蜘蛛兰),这花儿生得如其名字一般妖娆诡异,带点峻峭的邪气:披头散发的纯白花瓣、张牙舞爪的黄色花药,神情那样冷淡、颓废又戒备森严,似乎要赢得其芳心是难上加难的——我总疑心如果伸手过去,它们会怒发冲冠、群起攻之,细长的花瓣疾速收拢、死死钳住我的手掌;然而眼见着蝴蝶蜜蜂款款飞来,花儿们只是轻轻摇动垂曳的长瓣,并无想象中的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