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竿敲得啪啪作响,却并未给我这个走夜路的人壮多少胆,依旧是缩头畏脑,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吓得如同惊弓之鸟。脚碰上一只旱青蛙,踩上一摊混了稀泥的落叶,甚至只是老爸大叫我一声,都常常让我误以为蛇来了而抱头鼠窜。然而总是在那些放松警惕的瞬间,蛇赫然摆在眼前!虽然最终都是有惊无险,但我还是会头皮发麻好多天。老爸笑话我,连这点恐惧都克服不了,你还立志当个什么“博物学家”?!——尽管这只是一个玩笑,但也未尝不可以看作,我这个热爱大自然的人,内心深处理解自然和思考我们今天对待自然的态度等复杂而矛盾心情的一种隐喻。
虽然恐惧总是无法克服,却依旧要出来散步,当然是因为这夏天的夜晚,有着太多难以割舍的奇妙之处。夜色中的奇妙之最,就是夏虫的叫声。成千上万的虫子嘈嘈切切、叽叽喳喳,像大大小小的雨滴洒落。读日本人的写生文,总是出现各种鸣虫的名字,松虫、铃虫、辔虫……真令人遐想无限。可恨我只含含糊糊地认得蝈蝈、蛐蛐,还有纺织娘。所谓含含糊糊,是指“蝈蝈”和“蛐蛐”其实都只是一个笼统的俗名,它们还各自包含了很多品种,我认得的大概只是最常见的那些。纺织娘个头挺大,浑身草绿色,叫起来是粗剌剌的“呱呱呱、嚓嚓嚓”,据说因像古时候织布机的声音而得名。我熟悉的那种蝈蝈褐绿相间,叫声钝重,略带沙哑,像一种质地不太光滑的器物摩擦在砂纸上。白天我总是把它们的叫声跟蝉鸣混淆在一起;夜色才让它们的声音有了清晰的形状和质地。蛐蛐个头最小,灰灰褐褐不太好看,但是它叫起来清灵脆亮,一种发着幽幽荧光的声音,直觉上它是三者当中最聪明的一位。日本人称它“草百灵”,也可见出对它的偏爱。
然而夏夜里鸣叫着的远远不止这三种虫子。比如还有一种极细极轻的“咝咝”之声不绝于耳,然而你一旦站定想要听个仔细,却又怎么也捕捉不到了。还有我特别爱听的“丁零零零,丁零零零……”,小巧剔透,像月色下的露珠。更多的声音无法描述,它们明明存在着,却又仿佛永远听不真切,如同微风送来一段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温柔旋律。风走了,你记不清它是刚才确乎听到的曲子,还是心中回响的一个幻觉。然而无论如何,曲意是留了下来。
百虫唧唧,丝毫没有影响夏夜的宁静,因为虫鸣之声,是一种至为宁静的吵闹,或者说,正是这种吵闹,才让人感受到了真正的宁静——盛夏有着无数颠倒众生的诡异魔法,白天明晃晃的太阳让你心神恍惚,呓语连连;你以为夜凉来了,能让你变得头脑警醒,然而听听这群虫共鸣,你又飘飘然说起这番自相矛盾的昏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