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了饭店,梅先生一边换睡衣,一边对我说:“你瞧我姑母这么大的岁数,谈起五十年前的旧事,还是头头是道,历历如绘,老辈们的记忆力真比咱们要强得多哪。”我说:“今天你姑母讲的事情,真不算少了,我还想知道一点关于你祖父的经历,你在幼年总该听说过的吧。”
“有的。”梅先生说,“我祖母对我详细说过,这话也有四十几年了。到今天还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你要我细说,得先让我想一想。”
这时梅先生的衣服也换好了,每人倒了一杯茶,点上一支烟卷,对坐在沙发上。
“我在童年时代,跟一般小孩子一样,也是盼望着过新年,穿新衣,换新鞋,掷一把状元红,吃一点杂拌儿(这是北京的一种食品,用各种糖果混合做成的)。我对这些都觉得有无穷的兴趣。我记得十四岁那年,腊月初起就风雪交加,一直到二十四日才放晴。那天正是过小年,买了些鞭炮放放,大家围着我祖母坐下来吃一顿饭。从此就要料理年事,一切都要格外显得热闹了。
“除夕的晚上,照例要等祭完祖先,才吃年饭。我看见供桌当中供着梅氏祖先的牌位,旁边又供了一个姓江的小牌位。这我可就不懂了。一个天真的小孩子是压不住好奇心的,我就抢着过去问我祖母:‘为什么姓梅的要祭姓江的?’我祖母说:‘这是你爷爷在世就留下来的例子。依着我的意思是不该供他的。说来话长,吃完饭再细细告诉你吧。’她说完了,我瞧她好像很难受似的。一会儿大家围着她吃年饭,她也没有往年那样高兴,我想刚才问的那句话,许是勾起她的心事来了,我深悔自己太孟浪,不该在大年三十晚上让她老人家伤感。
“我是最后一个到她屋里跟她辞岁的。她看见我就说:‘聪明智慧!恭喜你又长了一岁。’我说:‘谢谢奶奶。’她脸上微带笑容,拉着我的手,叫我坐在她身旁的一张方凳上。只听得家家爆竹声响,充满了新年的气象。
“她说:‘你也一年比一年大起来了。家里的事,你都不大清楚,趁着我还硬朗,讲点给你听听。你曾祖在泰州城里,开了一个小铺子,仿佛是卖木头雕的各种人物和佛像的。他有三个儿子,你祖父是老大,八岁就给江家做义子。江老头子住在苏州,没有儿子。起初待你祖父很好,后来娶了一个继室,也生了儿子,她就拿你祖父当做眼中钉了。
“‘有一天她在屋里的风炉上用砂罐炖红烧肉,你祖父偏不小心给碰翻了。幸亏没有人看见,他也不敢声张。等到大家追究起这桩事来,发现你祖父穿的鞋底上有红烧肉的卤汁,这一下子事儿就闹大了。三天三夜不给饭吃。多亏遇着江家的厨子有良心,用荷叶包了饭,偷偷地送给他吃,才算渡过了这个难关。后来有一种专买小孩子去学戏的人贩子到了苏州,江老头子先跟贩子接洽好了,就问你祖父是否愿意学戏。你祖父一口答应愿意。敢情厨子在私下早就通知他快快离开江家,要不然早晚是总得被那个女人折磨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