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先祖学戏时代,”梅先生说,“戏剧界的子弟最初学艺都要从昆曲入手。馆子里经常表演的,大部分也还是昆曲。这是我在前面已经讲过的。我家从先祖起,都讲究唱昆曲。尤其是先伯,会的曲子更多。所以我从小在家里就耳濡目染,也喜欢哼几句。如《惊变》里的‘天淡云闲……’、《游园》里的‘袅晴丝……’我在十一岁上第一次出台,串演的就是昆曲。可是对于唱的门道,一点都不在行。到了民国二三年上,北京戏剧界里对昆曲一道,已经由全盛时期渐渐衰落到不可想象的地步。台上除了几出武戏之外,很少看到昆曲了。我因为受到先伯的熏陶,眼看着昆曲有江河日下的颓势,觉得是我们戏剧界的一个绝大的损失。我想唱几出昆曲,提倡一下,或者会引起观众的注意和兴趣。那么其他的演员们也会响应了,大家都起来研究它。您要晓得,昆曲里的身段,是前辈们耗费了许多心血创造出来的。再经过后几代的艺人们逐步加以改善,才留下来这许多的艺术精华。这对于京剧演员,实在是有绝大借镜的价值的。
“我一口气学会了三十几出昆曲,就在民国四年开始演唱了。大部分是由乔蕙兰老先生教的。像属于闺门旦唱的《游园惊梦》这一类的戏,也是入手的时候,必须学习的。乔先生是苏州人,在清廷供奉里,是有名的昆旦。他虽然久居北京,他的形状与举止,一望而知是一个南方人。说起话来,是那么宛转随和,从来没有看见他疾言厉色地对付过学生。他的耐心教导,真称得起是一位循循善诱的老教师。
“我学去了《游园惊梦》,又请陈老夫子给我排练。想在做工方面补充些身段。陈老夫子就把他学的那些宝贵的老玩艺儿,很细心地教给我。例如《好姐姐》曲子里‘声声燕语……呖呖莺声’的身段,是要把扇子打开了,拿在手里摇摆着跟丫环春香并了肩走云步的。在这上面一句‘那牡丹虽好’,是要用手拍扇子来做的。”梅先生说到这里,就在桌上,拿过一张报纸,折叠成扇子的式样,抓在手里,蹲下身子,比给我看。他说:
“这个身段,是唱到‘虽’字上,就用右手拿着的扇子,与左手相拍。随着‘虽’字的行腔拍几下,还要合着场面上的鼓点呼应。在台上做的时候,未必有人注意。可是学的时候,倒也不见得简单。再上面的一句“啼红了杜鹃’的身段,更费事了。”他索性回到卧室,找出一把旧扇子,用两个指头倒提着这把扇子,在打小圈子。左手拉着右手的袖子,身子微带斜势站着,左脚向前,一半翘起来,做了一个探步的姿势。只就他比出来的样子,已经觉得柔和而轻松极了,好像有着无限的诗意似的。
“陈老夫子告诉我,”梅先生接着说,“当年他在科班学戏时代,学到这一类的身段,可没有少挨打。因为这种身段,手脚都有工作,顾了上面手里的扇子,又要注意到下面脚步的姿势,一不留神,就站不稳了。他说要挨打,恐怕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吧?我做得没有他那么结实,不过姿态上的柔软,或许差不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