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离开了两个月的家,我真正体会出了‘祖母倚闾,稚子候门’的况味。他们看见我回来了,那种高兴与痛快,实在是难以形容的。我一进门,先到上房祖母住的屋里向她请安。这位慈祥温厚的老人,看见我就说:‘孩子,你辛苦了。’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膀子,叫我站正了。借着窗上射进来的光线,朝我的脸上细细端详了一下,说:‘脸上倒瞧不出怎么瘦。’我说:‘奶奶,我给您带了许多南边的土产,火腿、龙井……等行李打开了,我拿来孝敬您。’
“‘不忙。’我祖母说,‘快回房休息去吧。你媳妇她会料理你,洗洗脸,掸掸土,换换衣服。歇会儿,回头来陪着我吃饭。’我诺诺连声地答应着,又陪她说了几句话,才慢慢地退到门边,轻轻打开棉帘子,走出了屋子,回到我的卧房。
“我的前室王明华,替我换好了衣服,从火炉上拿下一把水壶,倒了一盆洗脸水让我洗脸。我的大儿子永,跑到我的身边,问我要糖吃。我说:‘有,回头聋子把行李运到,就可以拿给你吃。’我一面和小孩说话,一面和明华谈着上海演出的情形。她很关心地听完了,也告诉我这两个月当中一些琐碎的家常。我洗完脸,喝了一杯茶,就又匆匆地跑到鸽子棚边,见到这些跟我暂别重逢的小朋友们,是分外的亲切。大李又来叫我吃饭了。
“当年伯父在世,有时把饭开到他的房里去吃。等他过世,一直就都聚在我祖母房里吃饭了。我再跨进祖母的卧室,桌上已经摆着一只火锅,里边是猪肉白菜丸子。另外一碗冻豆腐、红炖肉、芥末炖(芥末炖的做法是把白菜煮熟了,用瓷缸闷着,吃的时候撒上芥末),一盘户部街月盛斋的酱羊肉。还有馒头和小米饭。这些都是家常粗菜,好久不吃,觉得非常适口开胃。
“那天围着桌子陪我祖母坐在一起吃饭的有两位姑母,一位嫁给秦稚芬,一位嫁给王怀卿(就是王蕙芳的父亲,唱武生的,又名王八十),还有嫁到朱家的姐姐(她是梅雨田第二个女儿,嫁给朱小芬,是朱霞芬的儿子)和两个未出阁的妹子(也都是梅雨田的女儿,一个嫁给徐碧云,一个嫁给王蕙芳。蕙芳的前妻是王琴侬的妹子,断弦后才续娶梅家的闺女。全是在梅先生手里,料理她们出嫁的),加上伯母和我们夫妇,一共八个人。挤满在这间并不宽大而且杂物摆得很多的屋里,格外显得黑压压转不过身来。
“我靠着祖母一边坐,大家都问我上海的风俗景物,我不住嘴地讲给她们听。生长在那种朴素而单纯的北京城里的人,听到这种洋场十里的奢靡繁华,真是闻所未闻,好比看了一出《梦游上海》的新戏(《梦游上海》是玉成班排的新戏,内容肤浅不足观)。祖母对我说:
“‘咱们这一行,就是凭自己的能耐挣钱,一样可以成家立业。看着别人有钱有势,吃穿享用,可千万别眼红。常言说得好‘勤俭才能兴家’,你爷爷一辈子帮别人的忙,照应同行,给咱们这行争了气。可是自己非常俭朴,从不浪费有用的金钱。你要学你爷爷的会花钱,也要学他省钱的俭德。我们这一行的人成了角儿,钱来得太容易,就胡花乱用,糟蹋身体。等到渐渐衰落下去,难免挨冻挨饿。像上海那种繁华地方,我听见有许多角儿,都毁在那里。你第一次去就唱红了,以后短不了有人来约你,你可得自己有把握,别沾染上一套吃喝嫖赌的习气,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千万要记住我今天的几句话。我老了,仿佛一根蜡烛,剩了一点蜡头儿,知道还能过几年。趁我现在还硬朗,见到的地方就得说给你听。’我听到她老人家的教训,心里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这几句话我很深刻地印在脑子里,到今天还一直拿它当做立身处世的指南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