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生羡慕那些义无反顾将自己投放于旅途的人。他行行复行行,不知疲倦,徜徉异旅他方,并不只是旅游和观光,但你要问他是为了什么。也许他也无从回答,只是卑谦地一笑说,“只是走走而已,不过,这次出门太久了,也许很快就要打道回府啦!“至此,我更加坚定了旅行的意义:旅行,是为了回来。
如果一个旅人,他没有一个可靠而温暖的“大后方”,那么尽管他踏上的旅程有多么绮丽精彩,他的内心总有挂牵不安,从而不可能完全地松弛自己,将身心彻底地相交于山水、托付于天地的。反之,尽管旅途险象环生,自身疲惫低落,但总有一种力量和支撑,使得自己重新找回步履的节拍。恍惚间,一草一木、斜阳飞鸟、西风古道,都变得有情、简静而富有诗的意境。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个“大后方”,恰似一盏明灯,欢送、照耀你前行,又引领、召唤你回来。
那么这个“大后方”是什么?因人而异,一个平凡的家、一位相知的爱侣、一本没有读完的书、一个留在原地的等待你续写的迷人故事……当然也有可能是,所有这些的组合和相加:分离又相聚,重叠的秘密。
只身在途中,总会想起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两生花》,冥冥之中,是否有个和自己切身相关的生命存在,如梦幻、倒影。除了美丽的伊莲娜·雅各布,我也想起那个木偶演员,“木偶是很珍贵的,很脆弱,容易打碎,所以我总是做两个一模一样的。”也许你也曾在一个旅途中遇到过另外一个自己,刹那间一丝惊愕和暖意席卷全身,可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终将又交错而过,连一句惊叹和暗语都没来得及留下。可是就在交错的一瞬间,却都在对方的眼眸里看见一盏熟悉的灯,那是彼此的映照。
记忆里,不晓得究竟去过多少回长沙了。曾徘徊橘子洲、爱晚亭,忘了归去;也曾晃荡麓山寺、岳麓书院,为的是等候丽人佳朋,结果却迎来了凄风苦雨;有一次竟然突发情趣,想去一趟雾阳杨开慧的故居,结果坐了好长时间的长途车,累得骨头散了架,居然没有找到。也许,是后来根本不想找了罢,因为旅行的目的,往往不是事先所设想,它变幻的起因和节奏,更多时候连自己都拿捏不准。
这一次在长沙结束了与朋友的相会,我随性买了一张去株洲攸县的车票。对于这个小县城,我一无所知,只是在长途车站看到这个“攸”字,觉得颇为亲切,攸,疾走的样子;又:以前读《周易》,在“坤卦”里读到一句“君子有攸往”。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买票出发了。到了攸县,落脚安顿好,上街漫步,小城很小,没多久就到了洣水河。洣水河很古老,据说它的源头是在中华先祖的安息地炎帝陵。
我沿着洣水河走走停停,看见对面很远的山上有一座高塔,有一缕白色在它周围袅袅婷婷,我想着明天,如果可以,早点起来爬上高塔瞭望全城。一辆车慢悠悠地驶来,车上的大喇叭广告,传出一个撕裂、含糊的口音,反复播放着晚上在洣水河附近的某个广场上有马戏团表演,有大象、老虎和蟒蛇。我想着上一次看马戏团表演还是遥远的少年时代,不禁心中暗喜,这一趟攸县之旅真是没白跑。
一家名为“水边”的咖啡馆吸引我走进去歇脚,进去之前,看见一男一女在门口吵了几句,他们各自分头离开时,女孩说了一句非常绝情狠心的话,连我都哆嗦了一下。咖啡香阵阵,平复了我的心情。我随身带了一本在长沙淘的旧书,是吴藕汀先生的《孤灯夜话》,安心地翻看了起来,不觉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顾城有诗句:“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而很多时候,当你经过了漫长的行进之旅,返身踏上宁静归途,却发现,这盏明灯,实际上一直就在你的出发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