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杂种”的吊脚楼(1)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作者:冉云飞


“杂种”在我们的文化视界里,似乎是个令人难堪的称呼。其实无论是人还是文化,杂交杂种都有相当大的优势,有不竭的生命力和旺盛的创造性。与我故乡文化和地理上都同源的大作家沈从文先生在《湘行散记》里,通过“一位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之口,来表扬整个武陵山地区、沅江流域如画的风景时,就禁不住赞叹道:“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我认为这位戴水獭皮帽的朋友无意脱口而出的话,算得上是我故乡山水景致、风俗民情的解人,可谓连中十环,靶靶到心,洞穿我们的生活与人文地理的肺肠。

故乡渝东南属大武陵地区,北纬 30°穿越而过,颇有些神秘诡异。卡斯特地貌所造成的高地天坑非常多,状类陶潜“桃花源”的所在多有,因此既野又杂的习性,不只是我们性格个性、生活饮食的一部分。山水的雄奇秀野,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处不杂,以至于成为我们无法割舍的栖身之所。再者,这地方的人民是土、苗、汉三族杂居,很多人是名副其实的“杂种”,至于说山野之气,那完全是与生俱来,根本无须学习。1949 年前我们那地方是民皆匪、匪皆民,看过《乌龙山剿匪记》和《湘西剿匪记》的人,对此当不陌生。山水和民气的野与杂,最终体现在我们日常的安居乐业之所上,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触目可见的吊脚楼。

传说与渊源

要准确考据出吊脚楼的历史,恐怕是一件不能完成的任务。坐实的任务不能完成,我们就来点传说,历史就是这样慢慢对接的。传说很久以前毕兹卡(土家人)居住的土地上,人们为了躲避蛇虫,避免潮湿对身体的伤害,用粗藤在树与树之间联结,而铺上木板便成了安居之窝。这种有名的“藤连树”屋,就是吊脚楼的雏形。后来用各种树木如马尾松、杉木等于河畔、崖上、半山腰、平地等地修筑吊脚楼,就是对早年“藤连树”屋的模仿。传说看上去无稽,但传说通过民间这只巨大的翅膀,以致口口相传,不胫而走,有着不可忽视的生命力。尤其对像我们这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口头文学和民间故事,作为承载历史的重要主体,对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作用不可抹杀。

这种口头流传的民间文学,所体现的建筑外观进化形式,在杜甫入蜀时还能见到,“仰凌栈道细,野人半巢居”。杜甫虽然形容的是古蜀道北路所见,但拿来形容原始的吊脚楼的形制也是恰切的。不过,与杜甫同时代的诗人常建,就曾到过今天的大武陵地区,他亲眼见过此地蛮荒的景象:“湖南无村落,山舍多黄茆。淳朴如太古,其人居鸟巢。牧童唱巴歌,野老亦献嘲。泊舟问溪口,言语皆哑咬。土俗不尚农,岂暇论肥硗。莫射禽兽,浮客烹鱼鲛。余亦罘人,获麋今尚苞。敬君中国来,愿以充其庖。日入闻虎斗,空山满咆哮。怀人虽共安,异域终难交。白水可洗心,采薇可为肴。曳策背落日,江风鸣梢梢。”(《空灵山应田叟》)这首诗传神地体现了武陵地区民众的蛮、野、杂,不善于农耕,还靠打猎来维持生计,但即便在此种艰难的境况下,也喜欢开玩笑,开热情好客的古风。其中“其人居鸟巢”,其实就是对上述土家族民间故事和传说的最好佐证,这说明民间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当然建筑界似乎有比传说更科学的说法,那就是说吊脚楼与古老的干栏式建筑有点关系,绝非无由,而且考古界也将吊脚楼称为“干栏建筑”。巴蜀地区最早的干栏式建筑,应属成都十二桥发现的殷商时代干栏式木结构建筑,由木桩基础、木地梁、竹木墙体和竹木绑扎与榫卯相结合的屋顶。房屋底层架空的目的,是为了防水、防潮兼防备兽虫类的袭击。大抵古巴蜀地区多是瘴疠沮洳之地,且森林茂密,气候比现在还炎热,因此必须有底层房屋架空的巢居,才能最大限度地解决身体受到的伤害。后来随着平原地区气候日趋干燥,人口越来越稠密,森林砍伐得厉害,巢居的形式便渐渐式微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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