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忍到极致催新芽
林语堂先生曾说,中国人是最能忍耐的民族,四川人尤甚。林先生真是敏锐异常,大抵他还没意识到,他的故乡与我们的地属都是与虫为伍的——蜀与闽——不然他不会这么直截了当,一语中的。美国著名人类学、民族学学者本尼迪克特曾说 :“完全依靠一个民族自己来讲清楚他们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习惯,这是不可能的。”诚哉斯言,我们通过林语堂先生的眼光,看到四川人又一个“敢为天下先”的地方,就是特能忍耐。能忍别人不能忍耐之事,且能率先忍耐,并给别地民众做出榜样。
当然,关于四川人特能忍耐的禀性,并不是林语堂先生“敢为天下先”的独家发现,而是他一生敬慕的古人——苏东坡的弟弟苏辙率先在《蜀论》里道出的奥妙 :“若夫蜀人,辱之而不能竞,犯之而不能报,循循而无言,忍诟而不骤发也。至于其心有所不可复忍,然后聚而为群盗,散而为大乱,以发其愤憾不泄之气。”苏辙不愧咱们四川人里的敏慧之士,能洞穿事实的真相。林语堂先生毕竟只是“门里面的虫”,而不是眼睛竖着长的虫,因之只知其一,未审其二。
没错,四川人是能忍,而且特能忍,能忍天下人之不能忍。但四川人的忍,最终是要爆发的。迅翁说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没有代价的死亡我们是不干的,爆发亦死,沉默亦亡,不如爆发。因之“天下未乱蜀先乱”,敢为天下先。这一乱下来,还收不住缰,“天下已治蜀后治”,乱也给你乱个够。其实乱的人也未必不知,乱是杀人三千,自损八百的双输结局。但没有办法,因为你太能忍了,才有加诸你身上的种种压迫,于是你用忍积蓄起来的能量,来了个总爆发。曾在我的家乡任过酉阳知州的赵藩有感于彼时四川总督岑春煊对四川白莲教、红灯教的残酷镇压,于是在武侯祠写了一副对联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赵藩的对联在彼时的认知不可谓不高。但更高远的认知,还是吾蜀流沙河先生。他将此联做了改动,“能富民,则反侧自消,从古安邦须饱肚 ;不遵宪,即宽严皆误,后来治国要当心”,便能真的化解“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的千古难题。
平日里,四川人特别是成都人很有娱乐精神,他们不理会那些大言玄玄的教导,但在国家板荡的时候,他们便会拼掉老命保家卫国。这就像承平岁月里,中国其他地方的人也许察觉不到四川的好处来,因为没有受到实际的恩惠而有所忽略。宋末元初四川抵抗蒙古 51 年且不去说它,单是川人对抗战的贡献,是怎么夸奖都不过分的。四川人特别是成都人,平日里好像血性全无,但川军出川抗战是很卖命的,像王铭章、李家钰、饶国华这样为国捐躯的将领并不在少数。这也是爱玩贪耍、懂得生活的四川人,在非常时期的突出表现。平日里他们好像很能忍耐,好像并无心肝,但关键时刻,像沉寂的火山一样突然爆发了。
1959~1961 年三年大饥荒的时候,四川饿死的人恐怕在全国是最多的。这一看法,可以从研究人口增长和死亡的历史学家曹树基先生的研究中,以及四川省老领导廖伯康的回忆里,得到确实的印证。四川人和全国各地的人一样经受这样的大苦难,大家都拼命地忍啊忍,忍啊忍,忍到最后,四川人突然不想忍耐了。四川人趁大家还在忍的时候,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而起,占那个第一去了。于是宁江机床厂到《人民日报》发第一个广告,广汉向阳第一个率先摘下“人民公社”的牌子,四川发行中国第一股“蜀都股份”,卿光亚的第一所民营学校,长漂等探险活动,四川人特别踊跃,都齐刷刷地走在别人的前面。四川人常常调侃爱出风头的、好表现的人是颤花儿、颤翎子、跳颤,其实推动四川不断进步、敢为天下先的,正是这些颤花儿,让我们向这些颤花儿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