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年景下,举步维艰的顾家如何缴纳主人的田租,又如何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呢?顾景舟“多做必滥”的观点,正遭受着严峻挑战。事实是,即便你的茶壶真的可以卖到五斗米一把,但出得起五斗米买壶的人,却在一天天锐减。当饥荒像蝗虫一样扑面飞来,糊口几乎变成了日常的全部内容。有一天,顾炳荣从茶馆回来,以很久未见的兴奋表情,告诉家里人一个消息:上海“铁画轩”跟他订了一批2角钱一把的小水平壶,货到付款,决不拖延。
这是一个救命的订单。做不做呢?顾景舟无言。当然要做。别人想做,还没有机会呢。在全家人要活下去这件大事面前,顾景舟的清高简直不堪一击。
“铁画轩”跟顾家是世交。早先,老板戴国宝在世时,还给顾家介绍过南洋生意、暹罗生意。他收壶坯,还有一个规矩。在一般的商品壶上,壶手的图章是不让出现的。经他验收后的壶坯,会被送到附近的潜洛村再作装饰,打上“铁画轩”的印记。潜洛,也是当地壶村,是紫砂名手蒋彦亭的老家,其侄女蒋蓉,是与顾景舟同时代的紫砂翘楚。戴国宝在此专设作坊,由其亲戚李相荣负责,免除了中间环节,直接从艺人手中收坯,村上有龙窑,烧成方便。从这里出去的茶壶落款,有时是“戴氏”,有时则风雅一些,诸如“玉道人”“玉屏”之类。
可惜,戴国宝在1926年便去世,他留下的家业,由夫人杨德宜女士打理。这个早年裹足的女人,秉承亡夫的务实作风,干练泼辣,与宜兴制陶诸家,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
想象那很深的夜里,清冷无边,顾家还在忙碌。文人气,暂时咽回肚里吧,即便是商品壶,顾景舟也做得很投入,每壶必求精美、好用。一灯如豆,直到鸡啼。当时“铁画轩”的管家李鸿钧曾去顾家拜访,见到顾景舟做的壶,一惊。再看看,心下着实赞叹,一把2角钱的水平壶,居然也可以做到品相端庄、精巧玲珑,让人爱不释手。后来,顾家的壶底,打一枚专用的“自怡轩”印章。据顾景舟后来的徒弟潘持平考证,这枚印章,其实是“铁画轩”提供的,李鸿钧是个识宝的人,他觉得,顾家的壶,如此价廉物美,打“戴氏”之类的章子,有点委屈了。“自怡轩”名号起码不俗,顾家的人,特别是顾景舟,能够接受。对于“铁画轩”来说,好像开发了一个新品种。用“自怡轩”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把顾家的壶,和那些价格相似,品相却差出很多的大路行货,彻底区分了开来。
许多年后,一个偶然机会,顾景舟见到当年盖有“自怡轩”印章的茶壶,如遇故人,不免感慨良多。饥馑岁月里,那些聊以养家糊口的商品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从来不给顾家丢脸;相反,逝去的年轮,衬映着顾氏茶器骨子里的灵光。
22岁那年,命运不动声色地又给了顾景舟一次沉重打击。
今天的人们,对于“天花”已经是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但在近一个世纪前的江南乡村,出天花,则是很多人难以逃避的一个劫数。所谓“天花”,是由天花病毒引起的一种烈性传染病,症状为先发高热﹐全身起红色丘疹﹐继而变成疱疹﹐最后成脓疱。10天左右结痂﹐痂脱后留有疤痕﹐俗称"麻子"。英国史学家纪考莱,把天花称为“死神的忠实帮凶”。他写道:“鼠疫或者其他疫病的死亡率固然很高,但是它的发生却是有限的。在人们的记忆中,它们在我们这里只不过发生了一两次。然而天花却接连不断地出现在我们中间,长期的恐怖使无病的人们苦恼不堪,即使有某些病人幸免于死,但在他们的脸上却永远留下了丑陋的痘痕。”
据顾景舟家人回忆,顾景舟小时候接种过天花疫苗,按理,他完全可以躲过此劫。但病魔还是不可思议地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