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顾景舟把这一行字,工工整整写在黑板上,提问:有谁能回答,这句话的意思。
率先举手回答的,是徒弟高海庚。
顾景舟略略颔首,面无表情地朝他看了一眼,让他坐下。
那一眼,决定了顾景舟课徒的基调。让徒弟们知道,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基本上不讲情面的人。
许多年后,徒弟们还保留着顾辅导上第一堂课的记忆。那两个本子,顾辅导要求,一个用来记录课程内容,以及制壶工艺的流程、步骤;一个用来记录心得体会。徒弟们是怎么记录的,顾辅导经常要抽查;有时,看着看着,拿起笔来,帮着改错别字,还把徒弟们容易写错的字写在黑板上,所以,技术课也是文化课。
“不会做工具,就不会做壶。”这是顾景舟向徒弟们灌输的第一个理念。
顾景舟把自己的制壶工具拿出来,摆成长长的一列。如:搭子、复子、木拍子、木转盘、鳑鲏刀、铁尖刀、矩车、墙车、竹拍子、泥扦子、勒子、蓖子、线梗、明针、丝尺、挖嘴刀、木鸡蛋、独个、印槌、顶柱、水笔帚等等,这些工具像冷兵器时代的战具。那种精美、讲究、适用的程度,完全可以当工艺品来欣赏,让徒弟们看了咋舌不已。
记住,好壶是好工具做出来的。那么,怎样才算好工具?好工具又是什么做出来的呢?
也就是说,做工具的工具,从哪里来,用哪些材料,怎么做?
他自己,有一套12件的德国造“什锦锉子”。小巧,灵便,锋快。好用。只有在说起这套“什锦锉子”时,顾景舟绷紧的脸上,才会难得地露出一点明朗,他告诉徒弟们,这是他当年在上海的时候买的,非常好用。
无疑,那套德国锉子,是专门用来制作工具的工具之一。
做工具的工具怎么选?顾景舟开始层层剥笋。不经意间,徒弟们被他牵引着,一步步走向问题深处。
慢慢地,徒弟们开始提心吊胆。仿佛行走,并不是前方的道路没有光亮,而是,顾辅导越来越严厉了。他第一遍教你的时候,态度是好的,讲述也很清晰,但他只讲一遍,你要专心,记牢要点。之后你做错了,他走过来,劈头一顿骂。
骂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从字面解,这句俗语并无呵斥意思。但从顾景舟嘴里迸发出来,字字如同棍子一样。
是不动声色的训斥。声音不很高,但严厉,一字一字钻心。
有的徒弟,如束凤英,人老实,但不笨。一开始,顾景舟让她先学扫地。一把笤帚给了你,扫吧,怎么扫,他先不管你,但有一条,不能有灰尘。
当时,工场征用的老房子,地面多是泥地,一扫,灰尘腾起是必然的。顾景舟走过来,均匀地洒水;少顷,拿过笤帚,人站在中间,把笤帚按下,往自己身边扫,一下一下,一会儿扫得干干净净,居然一点灰尘也没有。
徒弟们几十年后还记得,顾辅导说这话时的神态。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他们终于知道,在顾景舟这里,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一句话,要动脑筋。
关于工具,顾景舟说,每个人不必完全一样。因为,各人的手势、力气、习惯不一样。但有一点,必须一样,那就是,得用。
“得用”是一句宜兴方言。内涵是丰富的。得,得手、顺劲、应心;用,不仅要好用,还要耐用。
做一把壶,要多少工具?顾景舟的一把掇只壶,用了20多道工序,120多件工具。这120多件工具,只用来做掇只壶;如果,换做另一种壶,那工具就要重做。为什么?因为,壶不同,制壶的工具也应不同。顾景舟要求徒弟们用10个抽屉来装工具。这一点,与坊间的铜匠颇为相仿。铜匠的工具,是用担子挑的。
徒弟们埋着头学做工具的时候,顾景舟在工场里来回转悠。突然,他在一个徒弟背后停下了,那个徒弟不回头就知道,是顾辅导,肯定自己又有什么做错了。一吓,脸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