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如自由能成为一种写作习惯(1)

来自陌生人的美意 作者:张莉


——一次发言

很高兴今天能有机会跟在座的同行交流。主办方建议我有针对性地讨论女作家创作,那么,接下来我就以几位中国女作家——冰心、丁玲、张爱玲、萧红的创作为例进行讨论,相对而言,大家对她们的写作比较熟悉,分析起来容易产生共鸣。在讨论之前,我想强调的是,虽然我关注女性写作,但我坚持认为,在艺术领域,优秀作品和艺术家是不分性别的——我们能说简·奥斯丁是最好的女小说家吗?她的优秀不独属于女性写作领域,同理,我们也不能说鲁迅是最优秀的男作家。

不过,话说回来,因为历史文化渊源,相对于男性,一位女性在进行写作时,有更多的障碍和束缚需要去克服、去挣脱。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自由书写,对于女性写作更意味深长。我认为,自我解放、听从内心的声音是成为一名优秀女作家的基本前提,没有这一点,其他都无从谈起。所以,我给自己的发言起了个题目:“假如自由能成为一种写作习惯”。

今年三月,一位拍摄冰心纪录片的记者问我,为什么早期冰心的写作只是止于家庭,什么原因使她不如后来的那些女作家写得那么锐利。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回答起来也很复杂,因为影响一个作家创作特点的因素太多了。我只讨论影响她自由创作的障碍。《浮出历史地表之前:女学生与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是我的博士论文专著,它关注的是1895年至1925年的中国现代女作家写作。在那本书里,我着重分析过冰心的创作。

冰心十九岁开始写作,很年轻就受到读者的欢迎。当时,她在创作谈里写过自己的创作习惯:“这时我每写完一篇东西,必请我母亲先看,父亲有时也参加点意见。”这句话好像随意说的,但研究者不能忽视。我读到这个资料的时候愣了一下。——当一位女作家把她的父亲、母亲、弟弟们作为第一读者时,你能指望她抛弃乖女儿、好姐姐的形象?指望她进行“越轨”的创作几乎是空想,她的家庭教育不允许。也是在那个创作谈里,冰心解释说小说中的“我”和作者不是一回事,她的母亲反问她:难道不是你写吗?当作家明知身边人和读者会将小说人物对号入座时,她写作时、发表以前会不会自我审查?而且,还有另一个原因,当时年轻的冰心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小说中那种对优雅、纯洁女性形象的刻意塑造和克制讲述使她收到了雪片一样的读者来信,也受到了密集的赞扬。这些来信和夸奖来自大众和传统,它们对于冰心如何成为“冰心女士”起到了强烈的塑造作用,最终,这种力量内化为冰心的主体性格,进行写作的“冰心女士”有礼有节、温柔敦厚,从不越雷池一步。

这最终导致了冰心在叙事上的自我清洁,没有情欲,没有越轨,没有冒犯,在写作过程中,她心中始终有一个“冰心女士”,并且要尽力使她完美。所以,正如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冰心完成了大众想象中的“冰心”,这是从两性关系中抽离出来的角色,她洁白、美丽、微笑,但也让人不满足。今天的研究者甚至尖锐地说,那个“冰心女士”“不过是披着女性外衣的男性想象物”。

我认为,作为现代中国第一位广受关注的女作家,冰心这样写作不是不可理解,那是一种自我保护,她不想让人说三道四,她的家人也不愿意,所以,她不得不如此。当一位女作家意识到自己作品的第一读者是父亲、母亲和弟弟时,当她意识到万千读者都期待另一个她时,她会泯灭内心的另一个“我”。

什么是不自由?这就是不自由。内在的自我限制、自我束缚、自我清洁使冰心的写作不自由。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的她能创作出一部与传统抗辩、与世界抗辩、对人们的阅读习惯进行挑战的作品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所以,年轻的冰心写作只能如此这般。必须提到的是,反倒到了晚年,冰心越来越犀利,越来越敢写,因为此时的她开始懂得什么是解放自我、什么是自由表达,她开始懂得“自由表达”对于一位写作者的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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