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盛可以《1937年的留声机》
盛可以是青年作家中的佼佼者。近几年来,随着《北妹》《道德颂》《可以书》的陆续出版,她的创作越来越值得期待,也越来越具有标识度——笔力冷静、凶猛、无所畏惧。这是一位听命于本能的写作者,对世界本能的、毫不矫饰的理解使得她的作品“杀气腾腾”,有一股豁得出身家性命、“浑不懔”的气势。她一贯喜欢在最冒犯与最触怒读者处寻找故事的起源,逼迫人物在极端环境下做出选择。她对人的内心、情感以及人性的灰暗毫不手软,这使她的作品常常能将生活中更凶暴更本性的一面切割出来。——这样的写作需要胆识。
新作《1937年的留声机》是盛可以的冒险之作,注定会带来很多争议。在南京大屠杀中被强暴的中国女青年,因一个叫麻生的日本兵的恻隐之心而得救。他将她送至家中并悉心照料,两个人因交往而生情愫。小说的结尾,先前传言被日本兵杀害的父亲回到家中,看到了放下屠刀渴望成为中国平民的麻生。尽管女儿编织了他是一个哑巴的谎言,但父亲还是举枪打死了他。小说最后一句话是,父亲告诫女儿:“小雅,我们可以养猪、养狗、养豺狼虎豹,但是,我们不能养一个刽子手。”
盛可以对男女之间情感暧昧疆域的探索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这一次她将他们的际遇置于南京大屠杀的背景之下,小说写得冷峻,寒气逼人,刀光剑影。《1937年的留声机》的每一步走向都在刀锋之上,小雅的选择左一步是地狱,右一步是深渊。小说家将爱、人性和尊严放在极端环境下去考量:陷于个人之爱的女青年最终被日本兵的温柔催眠,她忘记了自己被侵略者的身份,她因个人的得救而原谅了那个作为侵略者的个人。——国族之殇背景下的个人之爱能够被理解吗?这是小说人物的难题。小说家探讨的是爱与尊严超越民族国家的可能性,小说家不把罪恶置于个人而指向侵略行为本身,并试图把很多士兵理解成是侵略行为的棋子。——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是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尽管已经有了《南京安魂曲》《金陵十三钗》小说及同名电影,有了电影《南京南京》以及《拉贝日记》,但它依然隐秘,需要后来者去书写、去探险。
《1937年的留声机》使我想到1944年欧洲流行的一部法国小说《海的沉默》,它曾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也进入战时中国。小说讲述的是在被德国兵占领的法国,英俊的德国军官爱上了法国少女。德国军官温文尔雅,热爱欧洲文化,他不断地表白,但总是面对海一样的沉默。直到他离开法国和少女说“永别了”时,她才开口回答他:“永别了。”小说写的是抵抗,沉默的抵抗。“沉默,沉默是弱者的反抗,是不合作,是不服从,是无抵抗的叛逆的表示。”少女不是不爱——爱情当然有它的超越性,但作为被侵略国家的民众,人的尊严使她拒绝。这是一部两度被拍成电影、深受读者喜爱的小说,因为它写的是人的品格和爱的品格,写的是在极端条件下人如何保持人的尊严、韧性、意志以及爱得不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