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留声机》中也有中国女性的沉默抵抗,强大的沉默的不合作,但最终她被日本兵的情谊感化,小说对女性内心的转变铺垫得很充分——麻生是学艺术的年轻人,小雅则懂日语,深受日本文化熏陶。小说中女性身体的麻木和复苏与人物心灵的感受是同步的,小说写了经由女性身体感受到的战争暴虐以及人性温良,写的是女人的身体如何被世界损毁、与世界抗衡并与世界讲和的过程。这个过程清晰,有层次,但小说的整个色彩是灰暗的、暧昧的,像一场迷梦,我以为它显示了我们这个时代人对那个时代历史个人命运的习惯性迷惑。我不知道这篇小说是盛可以的偶然之作还是系列作品的开始,我固执地认为她还可以在这个领域写得更好。毕竟,她能在明亮、温暖的生活表象中发现生活的颓败和凶狠本相。也许,在那些黑暗的夜晚真的有这样人性的故事发生,但更有可能的是,在那些惨烈的屠杀到来时,人类身上所有的恶——仇恨、恐惧、懒惰都在某一刻集中爆发。——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被杀戮?如果没有那么多的主动作恶,怎么会有刽子手拿着武器在屠杀现场的合影留念?
在当代中国,从女性身体角度去理解民族战争并非盛可以的独创,它似乎起于小说及电影《色戒》的大热。与张爱玲不同,李安的用意在于,尽管他宽容王佳芝在爱欲面前的突然反悔,但也让她看到了“妇人之仁”带来的另一种杀戮——那一批和她一样渴望杀敌报国的纯良青年全部都因她的个人之爱被押上刑场。在民族战争时期,我们原来以为自己只是独立的个体,我们做出的每一个抉择只是个人的抉择,但其实不是。没有人有能力抹去自己的身份标记,人不能孤立地将个人之爱理解为超越战争的爱与欲,一如我们不能揪着头发离开地球。曾经的现实和屠杀数字也不会因为我们对人性的期许而有丝毫改变。
我非常赞赏盛可以渴望从历史中探秘的勇气和胆量,尤其对小说结尾父亲的出现这一情节深以为然。——父亲的出现拯救了整部小说的走向,也使小说更具张力。这个父亲死里逃生,目睹了屋外真切发生的几十万人被屠杀——无论眼前这个日本人是多么被动地参与了战争,都不能否认他身上沾染着杀戮之血。就此而言,《1937年的留声机》讲的是一个中国女青年的情感迷梦如何被在报馆当主笔的父亲呼喊惊醒的故事。在今天的语境下阅读,父亲的呼喊也并不只是人物对人物的提醒,它溢到文本之外,成为当年历史亲历者跳出文本对今日大屠杀历史写作者的象征性提醒:后世的写作者有权原谅同样受战争之苦的日本百姓,但却不能充当那些当过刽子手士兵的“解人”,因为那些被埋在地下的同胞/“父亲”不能答应。是的,当父亲以枪杀日本人唤醒女儿那爱的迷梦时,他当仁不让地成了1937年历史的真正“留声机”,成了小说的潜在主人公。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