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讨论小说带给读者的思索远比讨论中学校园里是否真的存在“新生活运动”更有价值。毕竟小说不是摄像机,要求小说与现实完全保持一致将背离文学的本质。
如果从结尾往回读小说,读者很快会意识到小说实际是在讲述离异家庭孩子的生活际遇。虽然母亲远走他乡后田满所有的生活背景在小说中并没有交代,田满的生活是幸福冷清还是孤独也都仿佛是空白,但若是仔细体察便会发现,小说字里行间早有端倪显现。在小艾刚认识田满时,小说就告诉读者和小艾,田满比任何一个孩子认的亲戚都多,他有两个“哥哥”、四个“弟弟”、两个“姐姐”、三个“妹妹”、一个“舅舅”、两个“舅妈”。从此处出发,读者会突然明白,当小艾对田满说想让他当“儿子”时,他们偶然见面的肯德基餐厅里空气何以会突然“寂静下来”。当田满听到小艾说想做他“妈妈”时他的反应何以是脸红了,目光变得“潮湿”“明亮”“羞怯”。当然,读者也会明白,那个一直忙于“新生活运动”、结识那么多兄弟姐妹的田满,在答应当小艾“儿子”后,何以会要求她只能有一个“儿子”,他一定要当“独子”。
身边很久没有母亲陪伴的田满,在认小艾做“妈妈”后,常在夜晚睡前发短信给她。那是一段通常母子间的对话。“妈,我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儿子。”“乖,好好睡。做个好梦。妈。”“吻你。”“我也吻你。”“谢谢妈。”短信上虚拟的与母子关系相称的关心、互吻、谢谢,在两个高中生的手机之间穿梭。小说在此时有一段话颇是意味深长:“在时光的边缘,它们(指短信——笔者注)绕过了摩天大楼、行道树,它们绕过了孤寂的、同时又还是斑斓的灯火,最终,成了母与子虚拟的拥抱。它们是重复的,家常了。却更是仪式。这仪式是张开的臂膀,一头是昨天,一头是今天;一头是儿子,一头是母亲。绝密。”绝密二字“山高水长”。倒着读故事的我们会发现,在这个酷酷的男孩身上,绝密的不仅仅是他与小艾之间的朦胧关系,还有他对“母亲关怀”的渴望。
从结尾出发倒着读《家事》,一个有关孩子与母亲关系的故事会浮出水面。而正着按顺序读《家事》,读者会发现看似平静的校园里青春期孩子们内心的“波澜起伏”,“壮阔”得超乎想象。这也便是小说独具魅力之处。不得不说,《家事》显示了毕飞宇卓越的讲故事才华——他以简明、形象、幽默、准确、富有节奏感的短句子,使这部小说“神采飞扬”“风生水起”。这恐怕也是《家事》之所以被读者热议,被认为是2007年优秀短篇小说的根本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