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周云蓬歌声中那高亢与忧郁并存、黑暗与明亮共生、疼痛中伴有温柔的特质记忆深刻。如果怕疼痛,如果怕伤怀,如果仅想从歌声中寻找“安慰剂”——他的歌并不是好的选择。它让人不忍听,又不得不听。
还没有一个人的歌让我如此困惑。周云蓬是黑暗中的吟唱者,作为诗人他有着独特的歌声,作为歌者他有着诗人对文字的敏感和钟爱。事实上,作诗与作词的规则在他那里并不存在,他在吟唱中加入诵读、呢喃以及突然而至的高亢和声,他使弹唱的音乐具有了尖锐的社会内涵、使风花雪月中有了人与生活的日常气息,他试图使“严肃”入音乐、使“理想情怀”进歌中。——某种程度上,周云蓬继承了《诗经》以来中国民间传统中独有的特质:入世,游吟,讽谏——以一种幽默与自嘲言说民间之声。
我最喜欢那首《不会说话的爱情》。“绣花绣得累了吗/牛羊也下山喽/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解开你红肚带/洒一床雪花白/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中荡开/没有窗亮着灯/没有人在途中/我们的木床唱起歌说幸福它走了……”每次听到这首歌,总会有莫名的情绪涌起——它让人有那么片刻在恍惚间游离,离开嘈杂来到世外,那里有牛羊、在绣花,那里没有情人节的鲜花却有情深似海的男女缱绻——这首歌让人离开此刻和此在,它出现在这个速食主义的时代笨拙而硌人,但也因此更让人着迷。
周云蓬不是简单的消费型歌者,不是。他不献媚,所以,别指望从他的歌中获得某种抚慰或麻醉。不可能。他是典型的中国语境中成长起来的青年,歌中包含着痛楚中的温柔、尖锐中的体恤,以及内化在血液中的对现实的深切关怀。他贴近民生,贴近大地,也更贴近诗与歌的本源。每次听他的歌,都会让人想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比如那首《中国孩子》,我们无法不联想,不愤怒,不得不——无言、沉默、感喟。每每看到“中国孩子”这四个字,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地震中孩子们那一排排的书包,以及那永远躺在地上曾经年轻的有过欢歌笑语的身体。我不能忘怀这一切,而显然,《中国孩子》并不是写在2008年5月12日之后!还比如那首《沉默如谜的呼吸》,当他在乐声中一个个地念叨着人的名字,熟悉的与陌生的、著名的与普通的,当这些名字在音乐中以活生生、存在过的人的形象出现时——这不是歌,这不是我们平日里听到的所谓的歌,它是如此陌生而有力量。这样的吟唱以其陌生化的形式与内容让人明白,世界上有另外一种吟唱,有另外一种诗人与歌者。
将深切的现实感入诗,有时候未免太过沉重。周云蓬的歌中其实还有另外一些尤为宝贵的东西,比如以调侃与自嘲的方式对普通人艰难生存际遇的讲述,他们在他的歌声中微笑着甚至有些间离地进行自我讲述,不是轻贱,而是与强大有关、与尖锐有关的幽默。这真的特别令人赞赏,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和力量。周云蓬的歌中有一种特别宝贵的疏离,由此,他使自己,以及自己歌声中的那些人都具有了人与生俱来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