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他为自己算起命来——抑或叫下起“赌注”来了:“如果在太阳落山之前,能够一口气背诵十遍《葬花词》,肯定是无罪释放;背出九遍,判六个月;背八遍,判一年;背七遍,判三年;……三遍都不到,枪毙活该!”其结果,四遍还没背完,对面屋脊上太阳的影子就已看不见了。他摇了摇头,对着地上啐了口吐沫。
再于是乎,他开始为自己“装潢”起这间临时牢房来了,并准备着在此“安家落户”了:地面的砖头是松动的,他有了建筑材料。——先垒起一个“餐桌”,再码出一个“餐凳”;至于“卧榻”,只好凑合凑合了,不过将那堆肮脏不堪的稻草拾掇拾掇,也不亚于席梦思床垫……
又于是乎,他开始坐在“餐桌”前,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每日三餐的牢饭来。一天,居然在黄豆芽中发现了一根肉丝,美得他放在口中足足嚼了分把来钟……
这究竟属于“阿Q精神”呢,还是革命的乐观主义?父亲始终只是“待考”。但他说过这样一句话:“这种宁静来自于无忧——除了我们同时被捕的六个人外,再也没有听到其他人入狱的消息,可见特委机关没有遭到破坏;从个人来讲,母亲已经去世,不会再为我担惊受怕了;父亲是个达观的人,他是能够承受起这个痛苦的;自己呢,本来就是长期失业,食宿无着,现在可好了,既有吃又有住,再也不用发愁了……”
那是后来——亦即十余年之后,父亲写下了一篇散文《疚》,以悼念我那去世的祖父。在这篇文章里,父亲第一次让人们知道,在他内心的深处竟久久地藏匿着一丝难以消逝的痛苦——父亲被捕的那天正好是中秋节,而中秋后的次日恰恰是祖父的生日,原本他是答应好回家为祖父暖寿的……难怪从此之后,每到八月十五,父亲都会站在夜空下长时间地仰望着头顶的明月,一句话也不说。
祖父给了父亲乐观而豁达的“遗传基因”,父亲却没能对祖父尽一丁点的孝道。出狱之后他便开始了浪迹天涯,为了追求心中的理想,远远地离开了亲人和故乡。
江苏,上海,安徽,四川……
打工,教书,演戏,写作……
他彷徨过,苦闷过,也对着苍天鞫问过:“哪一条是正路呢?”但是他从来没有悲观过,绝望过,就像是那个饭甑打碎后头也不回的行路人……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苦闷了,面对着漫天的风雪他高声地呼喊道:“我寻找在这酷烈的严冬里耐寒的人物!”——这一天是1944年的岁末,三十六岁的父亲为他刚刚完稿的剧本《岁寒图》写下了一篇《代序》:“冬夜还很长,而在此时此地号召耐寒的气节,这正是我们对于每一个抗战人民最高的也是最低的要求!”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彷徨了,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喜剧,选择了笑。他写《魔窟》,写《乱世男女》,写《禁止小便》,写《升官图》……同样也在这一天——1944年的岁末,他对着漆黑的夜空呼喊出了心中的企盼:“我相信,到那时我们将有一场纵情的狂笑!”
按照史家的说法,这便是父亲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标,也终于确立起了自己的生命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