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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对爸的深情着实令人感动,但同时它却又着实令人不安——毕竟爸年长妈十岁,且又于“文革”中被折磨出了严重的冠心病,如果万一有一天他走在了妈的前面,妈又如何能够一个人活下去?
我听到过爸对妈开的玩笑:“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也看到过爸给妈亲笔写下的十六个字:“柔情似水,意志如铁。共患共难,同枕同穴。”我更看到过爸和妈相依相伴的身影——天晴时,他俩相互搀扶着在庭院中散步,又或是爸坐在轮椅上,妈在后边慢慢地推着,二人的背影衬着西天的晚霞镶嵌在了那片葱郁的竹林中。天雨时,他俩则手拉手地坐在沙发上讲故事,爸一遍一遍地讲,妈一遍一遍地听,二人的笑声甜蜜而温馨,伴着清风,飘出了窗外,飘向了苍穹……
然而,人生的自然规律是无法抗拒的——不管怎样的不安,不管怎样的提心吊胆,最怕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是1994年的初夏,爸与世长辞了。他是在妈的呼唤声里闭上眼睛的,是在自己的家中与亲人告别的。从此之后,妈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整日以泪洗面,这我能理解;她坚持不让安葬,这我也能理解。但她后来竟于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吞服了安眠药,这则让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更难以原谅。
那天是保姆最先发现的,全家人手忙脚乱地喊来了救护车。我永远也忘不掉急诊医生那刀子般的眼神,他直视着病床前的我们:“这是你们的亲生母亲吗?”我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却又无法能够解释得清。
妈终于被抢救过来了。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我忍不住号啕大哭,并不顾一切地埋怨起来:“妈呀,妈!……难道在你的心中就只有爸,没有我们儿女吗?”妈木然地看着我,摇了摇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们?”我几近绝望了。“你爸喜欢孩子,我是为他生的……”妈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的表情,我的心却訇然一声碎裂了。
日子总还得过下去,没有了爸的家依然还得是个家。
为了让妈尽快地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我带她去北京,一来散散心,二来看看老朋友。不料,我还是错了!那些旧日的街道与熟悉的建筑,偏偏让她回忆起了以往的一切——“这里我陪你爸来散过步”,“这里我和你爸来买过书”……眼泪照样淌,哀戚照样生。
为了让妈能够高兴起来,我特地跑到专卖店为她挑选了一件天蓝色的开司米毛衣。不料,我还是错了!她看都不看就扔在了地上:“你爸刚走,我怎么能穿新衣服?”边说边用脚使劲地踩。这次该轮到我流泪了:“妈,这么贵的东西,我自己从来都没舍得买过……”
以前的那个温柔的、慈祥的妈再也看不见了;她变得那样冷漠,那样无情。一天,为了给来访的客人留下一个详细的地址和电话,我随手拿起爸生前用过的信笺,并撕下了一张。哪知客人刚走,妈就大发雷霆起来,她一把将我拽到爸的遗像前:“跪下,向你爸认罪!”——仅仅是一张信笺啊,我哭得天昏地暗。
……这难道就是妈说的“爱情至上”吗?我想起了那个凄风苦雨的深夜,想起了妈对我讲述的一切——她说:“你们这代人是不能理解的,甚至会看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