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我就要开始写你爹了,你不生气吧?也就是写你小的时候被你爹修理的一些事情。你想想世上哪有孩子不被爹收拾的?不是有句俗话说:“小树不修,长大格就。”你说你现在教育孩子的大政方针就是给他吃好喝好,有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就行了,以后长大了就是拉上三轮车也比别人跑得快。其实你也就是说说,真拉三轮车,你不得自批老脸呀。我知道你内心还是急的,只不过嘴上不说,但想打孩子的苗头还是时时都有的,像怀里揣着一团火。这火把你烧得有时略显焦躁。我们都知道打孩子不好,何况小时候都是受害者。我现在发愿不打孩子的,做一个诚心善男子。
我俩都知道人总有个上智下愚之分吧,子女教育也得有个平常心。你爹那时打你实在是望子成龙,本来你要成虫的,结果虽然没把你打成龙,现在也不错了,在咱这小地方混个处级干部,偶尔在外面吃饭,还被人请到上席去,头也不晕,顾盼自雄,虽南面王不易也。其实我听你说你爹打你的那些刑罚都不算啥,不就是拿皮带抽吗?鸡毛掸子吗?还不蘸水,算什么呀!切!如果把你家那些个刑罚跟我家相比,你那儿顶多是少管所,我家是中美研究所,是渣滓洞,站着进去,趴着出来。你就说我爹那真是家法的发明家,家法兵器谱上都能排得上号的。跪搓衣板头上还顶碗,碗里还有半碗水,晃一晃就打。省杂技团到我们学校来挑杂技苗子,一眼就把我相中了。他们看我骨骼清奇,目露精光,一看就是棵练杂技的好苗子,非要我!我爹不让,说我们家是行伍出身,无论如何家里要出一个大学生,让我好好念书,别动其他歪脑筋。后来一次动家法中伤及我头脑,把装数理化那一边脑子给打乱了,数不清数了。也有一种说法说是吃鱼子给吃坏了,小鲫鱼有很多鱼子,我每次吃鱼时都把鱼子给挑出来吃了。
我至今算不好账,到菜市粮店买个菜买个米也是人家说多少我给多少。过去买一袋米,我扛着往回走,一毛四分一斤,三十斤多少钱?扛到家账都没算清楚,一路上嘴里念念有词。我们家专打男孩,女孩法外施恩,不打!我姐小时候是个好哭精,被我爹拿五四手枪指着胸口恐吓过:“再哭!一枪崩了你!”她不怕,还是哭,最后我爹投降了,抱着她在连队的大操场上晃来晃去。白天他要带兵训练,这一天他真累得够戗的。
老何问我被体罚时恨吗?我说当时是真恨。说不恨是假的,但那时咱们国情就是这样,家家都打得鬼哭狼嚎的。如果一个男孩子在家不被他爹或者他妈收拾,我们都觉得这是不正常的:这孩子太乖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就排挤他,不带他玩。比如你认识的那个刘千里刘胖子,我们就不带他玩。他一个人在篮球场旁边捧着一只小碗喝牛奶,他妈说喝牛奶皮白。我们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手上就使了暗劲拧他的脸说:“哟!这小孩儿皮真白呀!”刘千里一甩腮帮子,他不敢还手,他抗击打能力不行,不能跟我们比。我们是练家子,这玩意儿讲究的练排打功自小练起,得有童子功。
老何爸爸原来在一所县重点中学当校长。我说你爹作为一个重点高中的一校之长也捶人吗?他回答说:捶,而且捶得不善(注:不善就是不轻的意思,他们当地土话)。但老人家也是阶段性的,到了某一个阶段就戛然而止,不打了。我问他还记得是什么时候不打了吗?他说记得。那是快上高中前的一个夏天,我犯了哪条不记得,只记得我爹拎根皮带撵在后面一顿抽。那时我正在练拳击,也想小试身手。青年人嘛!火气当然大一点。于是就这么给我爹也来了一下“三皇炮锤”,也不知是左勾拳还是右勾拳,反正是一拳就把我爹放倒了。他躺在地上,直眨巴着眼睛,闹不明白,这儿子怎么突然还手了?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尘土。老何说我爹很纳闷,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手拎着皮带站在院子里愣了有一两秒钟的样子,最后扔下一句:“我管不了你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