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中,常见“苦修炼”三个字,像余叔岩的学戏,可以算得是苦修炼。他向各方面广泛学习,包括票友,对文学和音韵学有修养的外行朋友,爱听谭戏的老观众,为老谭检场的,甚至于跑龙套,他都虚心请教,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譬如余叔岩钻研剧本文学和重视音韵规律,很受到魏匏公的影响。学戏方面有陈彦衡、王君直许多位谭派名宿和他研究。内行中,余的老丈人陈德霖,老谭的老搭档钱金福、王长林都帮他说戏,裘桂仙帮他说腔、调嗓。老谭的检场刘十,也是余叔岩的顾问,像“打棍出箱”的“铁板桥”,“碰碑”的“卸甲丢盔”,“连营寨”的“扑火”,“八大锤”的“吊毛”,只有在舞台上的检场看得最清楚。好比“定军山”里“我主爷攻打葭萌关”那场,黄忠在舞台上边唱边走;这种走也可以说是舞蹈;余叔岩甚至于找当年为老谭跑龙套的杨中和,来仔细打听老谭如何挥鞭、抡刀、驰马的身段神情,作为印证。因为这场戏黄忠身边,只有四个龙套,只有问他们才清楚,像这样苦学,正可以算的是不耻下问。
民国初年,谭鑫培年近古稀,其时他每月还有几次演出,余叔岩当然是每场必到。从前的习惯,内行在池座听戏是犯忌的,余叔岩因之一定要约几位懂戏的朋友同看,帮他记词记腔,他自己则躲在人后面注重身段表情。那时候多数是白天戏,散戏后,同吃小馆,彼此核对。有一位满族议员恒诗回忆说:“民国四年夏天,老谭在天乐园贴演‘辕门斩子’,这本是刘鸿声的拿手戏之一,谭久未演此戏,大家知道此老好胜,必有可观。许多研究谭派的人如红豆馆主溥侗、陈彦衡、言菊朋都到场观摩,余叔岩也约了我同看。那天,谭的唱腔、做工异常精彩,与刘鸿声完全不同,见宗保、见余太君、见八贤王、见穆桂英,神情变化,层次分明,并且处处顾到杨延昭的元帅身份,大家觉得目不暇接。叔岩看完戏约我到正阳楼小吃,在吃饭时他嘴里尽哼腔,我就问他琢磨什么?他说:刚才“斩子”里那句“叫焦赞和孟良急忙招架”,我觉得“和孟良”的腔很耳熟,仿佛在哪儿碰到过,但一时想不起来。饭后,同到他家聊天,叔岩躺在坑上,还是翻来覆去研究这句腔。第二天,我又到余家去串门,叔岩从客堂里迎出来,带笑拍着手对我说:昨儿那个腔我找着啦,敢情就是“珠帘寨”里李克用唱的“千里迢迢路远来”的腔移过来的。接着就把“和孟良”“路远来”两个腔对照着念给我听,他还说:谭老板的腔所以难学,就是拆用巧妙,他把七字句的末三字,挪到十字句的当中,所以不好找了!随便举个例子,可以见得余叔岩的学戏,正是一字一腔都不肯轻易放过的。
余叔岩作为一个著名的京剧演员,他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唱做念打,得精到二字,尤其是他的唱腔,更被人们称赞为简捷大方,韵味醇厚。他生前曾经灌过二十一张唱片,最早的两张零一面,是他在小小余三胜时代所录的,剧目是“空城计”、“李陵碑”和“打渔杀家”;其余的就是所谓十八张半,正是他中年和晚年的作品。这时候,余叔岩自己的风格已经形成,由于他的舞台生活时期不长,看过他戏的人不算太多,但他的唱片,却流传极广,戏曲爱好者至今视为欣赏和学习余派唱腔最好的资料。
余叔岩灌唱片,有计划,有调度,准备工夫到家,每一面唱片的时间都精密计算过。老友梅花馆主郑子褒兄,是长城唱片公司经理,告诉我说:余叔岩是内行中第一个自备计分表的人。长的删掉几句,短的不惜放弃,总之每面唱片都经过适当的处理,现在把他的唱片目次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