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余叔岩则苦学也。（一）工料之苦，老谭旁搜博采，取精用宏，以成绩言，可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剧业言，可比“一条杆棒，打得四百军州都姓赵”。叔岩承其祖及父之余荫，长养于都市之中，与鑫培比，只好算是纨祷，左右前后所观摩请益者，不过几位京朝前辈。然亦有相当之苦心调度，虽以谭腔谭戏为事，而嘴里之清楚，则有吴连奎为之打底子。唱工之撑字诀，乾紧味，又从贾洪林得许多暗示。其他如姚增禄、钱金福皆有所请益，即就此凭藉，苦心孤诣，完成小果，已与余子之学谭鑫培，便只好依傍一谭鑫培者大不相同，此工料之苦也。（二）嗓音之苦，即伶界所谓本钱小是也。叔岩嗓败后始终未有天然的好嗓，只是一种工夫嗓，苦修苦练，于亮音、娇音、老音，都有些成就。唯有三种音，无法练出，一曰炸音，如“定军山”里“管教他”之“他”，谭鑫培就能用炸音冲唱，叔岩只能用平嘎亢唱。二曰贯堂音，由喉际下贯胸际，老谭浑灏流转，如“捉放宿店”里“陈宫心中乱如麻”之“麻”，如“宝马”里“摆一摆手儿牵去了吧”之“吧”，其行腔皆甚厚而圆之中音，叔岩无此中音实力，然气韵烘托，口法老当，亦能落稳拢圆，此是以气补力，输力不输氧，苦心孤诣，亦非工深不能也。今之余派或谭而余者，只学其边音，无其劲气，故多浮滥，好像口中含着什么东西一样，可笑甚矣。三曰开口音，尤其是麻沙辙的字，如“搜孤”里“我与那公孙杵臼把计定”之“把”，只能用边音托足，“南天门”里“辞别小姐走了罢”之“罢”，只能转出“呀”字用窄音拔起，不能以本音喷足，皆苦对付也。缘叔岩之喉咙，根本不宽，不厚，不润，因此发音之本应移上一步，在上颚与鼻之间，成一小结构，宽窄粗细高低，均于此中施展腾挪。或用气厚托，或用口法轻拢，或用别音替代，使听者不致有偏缺之感，煞费调停，百般苦练，其不及老谭者在此，其胜于谭派余子，亦在此！（三）音节之苦，谭鑫培以悲剧见长，“寄子”之悲酸，“卖马”之悲凉，“乌盆记”之悲楚，无限低徊，尤其是他的酸鼻音，无处不用，成为凄音苦节。叔岩无谭之水音，嗓不映润，却从贾洪林来一种苦撑之法，乾紧苍朴的味儿，以此唱谭腔而凄苦又有甚焉。试以其唱片于月白风清之夜，荒村旷野之间，沉默听之，真是秋坟鬼唱一片呜咽之音，戏苦，音苦，嗓苦，腔苦，凄上加凄，苦上加苦，古语云：“欢怆多妙，欢愉难工。”此之谓也，于是余迷多矣。（四）戏出之苦，撇开一切正宗歪派之门面语，就事论事，鑫培之不工皇帽，不能如程张汪许 之宏实堂皇，而别寻途径以自展，则为共见共闻之事实。须知剧中人原非一格，只要忠于表演，善用己长，便是好伶工，不必当作偶像护持垄断，亦不可以一偏之见，遽加菲薄。不过，个人发展，亦须先把公共原则，认识清楚，以为依据，方不致游骑无归。即如“探母”之四郎，昔以奎派为正宗，然奎派宏实有余，细敏不足，谭于腔调颇极悠扬，而脑海自有一奎派之影子在。故圆而能厚，巧不落纤，彦衡之谭谱及愚之叙文 ，所见颇相符合，叔岩于此仍用输力不输气之法，音虽不厚，气韵不薄，而去奎派则远隔一层矣。又如老谭是武行出身，故靠把戏最为擅长，然靠把戏亦自有等差，如“战太平”武功架子身步甩发，均见工力。唱工则嘎调多，倒板多，其余唱句亦须沉烈坚强，老谭特别珍视，非比“定军山”之以耍板取悦，“珠帘寨”之以敷来宾腔、大鼓花腔号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