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世界,吾等处于何种地位?比起世界各民族来,吾等人口最多,且有四千年之文明史;吾等理应处先进地位,与欧美并驾齐驱。然而中国只行一家一族之团结,无国家观念。是以虽有四万万同胞,实为一盘散沙。今日吾等为世界最穷弱之国家,于国际交往中处于最低地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孙中山
秉崇朝大海走去。渤海远处还留着落日最后的残辉。西北风呼啸,刮得岸边那些巨大的鱼网上下飞舞,像一个有头无脸的巫婆纷乱的灰发。岸边星星散散有人在干活,有的在刮去海底附着的海蛎子,有的背着一筐筐鱼或浮木向席棚走去。席棚里,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噼啪作响的柴堆边烤手。
他似乎不感觉狂风扑面,大步走到水边,停也不停地踏水迎浪前进,直至海水深到舐着他靴筒的上沿。他的身后,渐渐聚起七嘴八舌的一堆人。海鸥在他头顶上盘旋掠过,在鸥群的鸣叫中,他听得出人们的喊声。
“来呀!来呀!水里有个疯子。快来,不然一会儿就死了。”一个顽童喊道。
“这是个什么人?”
“他想干啥?”
“喂,说你呢!”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说:“我知道他。武备学堂的。瞧见没有?穿的皮靴跟学堂里洋鬼子老师的一样。”
“瞧这些洋鬼子教出来的徒弟这副熊样!”一片哄然附和声。
“喂!洋鬼子教你们当兵就干这个?”
人们哗笑。
“你个笨蛋二毛子,站在冷水里只能冻成冰。”看热闹的人对这俏皮话哈哈大笑。“你妈没教给过你‘兵’跟‘冰’不一样?”
“冰兵!冰兵!”
秉崇无法再装作听不见,他猛地转过身来。一个八旗兵学出洋操的样子在一群孩子面前来回正步走,孩子们装斗鸡眼,打自己的嘴巴,学疯子玩。其他人在风中挤在一起,往手上呵着热气,朝他看。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仿佛一向压了又压的怒火结成了一条毒蛇横亘在胸中,非吐出来不可。他也不去管听见他的只有风和这群乌合之众。
“走开!”他吼道。“躲开我!我站在这里,是为了祭吊在海上战死的忠勇将士,和我朋友们的英灵告别。过一会儿我就走。”他看到人们服从地散开,但他并不感觉得意。当军官要是做不到令出必行,那就是无能,真成他们笑话的疯子了。
那个旗兵或许也有伙伴死于此次战役,这时不再取笑他,挥手赶散众人。“去吧去吧。没什么可看的。”
孩子们还磨蹭了一会儿,似乎不能相信好戏已经收场。然后他们也走了,一个跟着一个,摆动着手臂,在沙上踩出一单行脚印。
天色渐暗,再看不见人影了,秉崇又转身凝望大海。击碎的浪花在他的脚边拍打、旋转,寒冷如冰,但他倒觉得痛快。寒冷使他知觉麻木,减轻一点他啮心的羞耻和愤怒。因为他贻误了军机。他的外祖父当初便是这样,至少人们背地里这样说。
在等着居丧期满的那几个月里,他满心想着自己可以做些建树,因为受过新式军事训练的人不多,他算是一个。那些人没学过,说不定会朝铁甲舰射箭,想用竹竿挡住炮弹。他却学过弹道学和海战兵法。
他恨恨地往水中啐了一口唾沫。他学了半天,如今还有什么用?今天早晨他来销假时,营盘几乎空了,他的伙伴们非死即伤。船,一艘也没有了,哪怕一艘他能用来训练新兵,以备再战的船也不剩。
小旗鱼刺穿了大鲸。中华帝国完了。
“三年!白白扔掉的三年!”他的声音嘶哑。
他的上司叫他回家待命。回家去和别人一起待命。
等一年,也许两年。等着大英帝国或者德国的造船厂里再造出船来。等着慈禧太后修完她的颐和园和石舫,再给海军拨款。等着那些大权在握而欺瞒朝廷、贪污纳贿、搜刮民脂民膏的八旗亲贵和太监改邪归正。也许到那时,军械库里会有正经的弹药,而不再是纸糊的枪弹吧。
再等一两年?他仰天怒笑一声。不,他当傻瓜当够了。他不能永远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