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待女儿是很温柔的,和父亲相处很轻松,从未感到压力。不管我们做错什么事,他都不会当面批评,更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顶多是由母亲“轻描淡写”地转达一两句,但我会很羞愧,会牢牢记住。当然也有表扬的时候,比如母亲就会说:“爸爸说你士隔三日,必刮目相看哦!”
父亲兴致好的时候,常常会讲故事给我们听。但都不外是他自己感兴趣的历史上的人和事,种种典故。像欧阳修、王安石、李白、杜甫等人的学问、成就甚至轶事,父亲说起来如数家珍,充满感情。不过当时我是听不太懂的,觉得并不“好玩”,充其量脑袋里多了几个人名罢了。
但父亲有几句话令我至今不忘,那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成则欣然,败亦可喜”。此话父亲经常说,在我失意或沮丧的时候的确很管用。父亲从不求全责备,而是教我们如何把眼光放远地看待“失败”,这是父亲留给我的财富。
父亲的绘画艺术有极高的造诣,追随他的人很多,但他似乎并不好为人师,也不热衷带“徒弟”。想必他对“学画”一事有他独特的看法,个中的艰辛也体会甚深。小时候听到父亲的一些只言片语,才知道有些人是不适合画画的。有一次他和母亲闲聊,说到某人如做总务主任会是一把好手,但画画的确是为难他。几十年之后,此人果然不幸被言中。父亲也会说某人有才气,但不会轻易判定其成败。似乎“画画”这件事是无法强求的,“天分”的高低决定了很多事。母亲常说父亲一生洞明世事,有些事很难逃过他的眼睛。
父亲从未表示过要我们学画,继承衣钵,但内心的期望应该是毋庸置疑的。我也很明白尽管父亲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但子女能得到那珍贵的遗传基因却是微乎其微。说到“继承父业”,其实不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只是环境造成的方便而已,又或许是受到一些耳濡目染,但真正能传承到上辈“精、气、神”的,实在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因此在艺术领域里,许多大家、名家的子女在子承父业上,大都是不甚了了。母亲曾说,这就像赌博用的“骰子”一样,上面是六点,翻过来必是一点。世事就是这样的残酷和诡异。我家大哥(小石)和父亲的艺术才情还有些传承,在画画上有些天分。而我却是因为家中到处是一捆捆的宣纸,一把把的毛笔和堆成小山一样的画册,才突发奇想,觉得好玩,便吵着要凑这个热闹的。但前后不到一个月,就弃之脑后了。
父亲观人入微,对每个子女的禀赋了然于心,且早有定论,只不过怕“打击”我们,不愿明说而已。对于我,应该是不会有过高期望的。但就算是这样,父亲也是充满热诚地给予支持。大约在我17岁那年,我因手患无法继续钢琴的学业,在家无所事事。父亲见我整天捧着一本小说,就商量着要我画画。他在大画桌旁放了一个画架,在茶几上放了一个石膏像,准备好纸笔要我画素描。我虽然“很乖”地听从,但父亲好像比我兴奋得多。
父亲自己大笔挥洒地画着,又不时回头望我,关切地说:“好好画喔!累了就歇一下。”但不争气的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只是一味地对着书橱的玻璃门顾影自怜。因为那里放着父亲的线装书,深蓝色的书面衬着玻璃成了一面绝好的镜子,比那个冰冷的石膏像更能吸引我。于是和父亲一起画画的珍贵时刻就这样轻易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