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抱怨父亲不教我中国画,却要我画素描,母亲却悄悄告诉我,因父亲从未学过素描,画山水人物倒不觉得有欠缺,但画现代题材遇到楼房、汽车、轮船时常感到不顺手,所以想让我们多学些素描。
过了不久,我突然爱上了“水印木刻”,于是又大张旗鼓地置办各种工具,煞有介事地忙来忙去。父亲倒是乐观其成,乐呵呵地在一旁看着。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总算有了几张“作品”,父亲居然很喜欢。其中一张黑色背景,用小圆刀阴刻的黄色草花,名曰《野花》,令他欣喜不已,说他正打算出一本杂文集,就用它做封面,叫做《野花集》吧!还有一张在黑色背景下,一只小狗徘徊在黄色街灯下的《归途》,父亲也很欣赏,要了去夹在书里。虽是幼稚的儿戏之作,但父亲的爱女之心,却是溢于言表。
父亲对林风眠的为人和艺术是很推崇的,言谈之中颇为欣赏。觉得我可以向他请教和学习,就找来了地址叫我去上海拜访。我当时十七八岁,并未出过远门,就这样只身去了,居然还找到了他们家。但林风眠不在,他家里人很客气,拿出许多画给我看。我当时虽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但我注意到他画桌上的几大筒笔,除了几支勾线笔之外,几乎都是用无可用的秃头笔,看来别有用途。
有一次我和父亲在院子里闲站着,父亲望着满地灿烂的野花,心情很好,就要我去采些来。我尽情地摘了一大把白色的,看着有些单调,就加进一小把黄色的,又觉得太素了,再衬上一枝玫瑰红的夹竹桃,带着碧绿细长的叶子。父亲接过细看,兴奋地夸奖说:“颜色配得好!”后来他对我说,日本人对颜色的运用是很有研究的,尤其在图案上。有一种像扇子一样的色版,光是红色就有几十种。并详细地给我解释它的用途,说:“你要是喜欢颜色,将来想法送你去日本学图案。”果然过了不久,父亲对我说,他已经和夏衍(文化部长)说好,可以成行。但父亲的突然去世和接踵而来的文化大革命,让此事成了永不能实现的约定。
1964年,我进学校正式学画,仍然是懵懂贪玩不上心。但父亲却似乎很安慰,时时关心地问:“学了什么?”有一天早晨正准备去学校,被父亲叫住问今天上什么课,是谁教。我说了,父亲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却说:“带一本小说去上课看吧!”又问“工笔花鸟”是谁教,我也说了,父亲说:“要好好学。”
母亲常说父亲一生不串门子,不扯闲话。就连一年一次的春节拜年也是绝不去的,不管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至于平日亲戚往来、应酬吃饭就更不敢惊动他。因为这些对父亲来说都是浪费时间的事。唯独爱逛古董店、旧书摊,经常在晚饭后去各个大街小巷寻觅。当年南京新街口、大行宫一带的小巷子里就集中不少这样的书摊,有时能买到一些很有价值的书,即使所费不菲,也倾其所有买下。父亲一去就是一两个钟头,不知疲累,左挟右抱地带回来,旧的脏的也毫不在乎,喜形于色。母亲拿他没办法,说他是个“马路巡阅使”。不过母亲很介意那些旧书上面沾染了各种细菌,于是又抹又晒甚至用高温去蒸,谓之“消毒”,结果将书搞得像一叠千层饼,还冒着热气,软塌塌的无法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