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了婚,其实还好,飞鸿往来,一个在湖南一个在西安,举案齐眉,相当的平静,一年两个假期。只是黄太太又要教书又要带两个孩子,非常不容易,于是我和我弟从小就在奶奶家外婆家保姆家奔来波去,那时大家的革命工作都很忙,顾不上孩子。黄太太说我小时候长得很可爱,倒也不是别的可爱,就是又白又胖,像“灰面团子”,所谓 “灰面”就是精粉面,以白著称,有一次照相戴了黄先生从上海寄来的一只红色绒边帽子,被照相馆的人抱着看个不停。三岁的时候我跟黄太太去西安探过亲,爸爸的研究所里每天发西瓜和冰棍,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了不起的福利。后来一回来,人家问我,你爸爸在西安做什么工作的啊?我就骄傲地回答,我爸是发西瓜和冰棍的。
我小时候记忆最深刻的是我奶奶给了我们一只鹅蛋,比一般的鸡蛋要大一倍,淡青色,躺在碗柜里,发着静静的光。我很想吃这只鹅蛋,可是我妈说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吃,我就等啊等啊等啊,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后来爸爸回来了,全家团圆的时候,终于炒了这只鹅蛋,没我想象得好吃,有一种淡淡的腥味——真令人失望。
两地分居时期我爸和我妈从不吵架,但是在我六岁的时候,他们终于调到了一起。也许是因为不习惯,也许是因为缺乏磨合,也许是因为我爸长期的单身生活,我们家长期成为吵架的风暴中心。
其实原因说来说去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爸不帮着做家务,我妈很生气。这个原因以各种形式爆发着,比如说我爸上班地方离家近,他有时下了班就被人拉去下棋,没有回来蒸饭,我妈从三里路外的学校赶回来,天已经黑了,家里还灶冷锅静,于是火就起来了,她板着脸蒸饭的时候,家里静得吓人,我知道等下又有一场世界大战将要展开,那恐惧,是核弹将要爆炸前的恐惧。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吵架,好一段时间就吵一段,一直持续到我读高中,而吵的方式几乎一样,每天12点,黄先生从外面回来,有时喝了酒,大部分时候没有喝,黄太太就冷冷地问怎么不再晚一点啊?黄先生无言,然后黄太太就开始数落,黄先生就开始辩解。黄先生喜欢的事还蛮多,他爱下棋,更爱打扑克,也打麻将,黄太太开始骂,哭泣,每夜如是,昨天和前天没什么两样,而我躺在床上很痛苦地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可以就一个问题吵一万次呢?连词都不换呢?这得多二的两个人才能办到呢?为什么不离婚呢?父母吵架的家庭是我的噩梦之源,也是我的忧郁之源。记忆里的童年没有一天不是灰色的,永远在争吵永远在闹,而我生命的唯一目标也就换成了离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