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心短歌(4)

雪山短歌 作者:马骅


马骅轻描淡写的离别,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他谎言要去旅行,对每一个人说一个不同的地名,好像他要进入一个万花筒一样的空间,在那里可以现见世界每一个角落,如同博尔赫斯在小说《阿莱夫》中写到的那个全息之点……可是……这个地方还真被他撞上了——这个叫做明永的小山村,位于藏地最重要的神山之一卡瓦格博脚下,有冰川、雪山和野花——明永,两个连读的后鼻音,冰山融水激湍在山岩的一响回音……

我是在他赴云南那年(二〇〇三年)秋天到达德钦的,马骅在县城等我,我们约好一同内转神山。从雨崩出来到西当村,我们沿盘桓在半山的一线小道走向明永村。澜沧江深峻的峡谷,就在身侧,江水下切出尖锐的“V”形,令人一望生寒。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到达明永村,踩着吱吱呀呀的木梯,爬上明永小学的二层木楼。顶头一间是马骅的小屋,我在这里搭地铺住了六天。小楼不隔音,坐在屋里就能听到马骅在另一头给几个年级的孩子们一起上课。那一段时间只有他一个人,还是个不拿工资的。马骅教完三年级、四年级,再给一年级、二年级的小孩子们布置作业,然后过来喝口水。不一会儿,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作业本屁颠颠地跑过来,喊着“马老师、马老师我做好了”——可她的本子上其实是一片空白。下课后,我们弹弹琴、唱唱歌,然后陪孩子们打球。小孩子打球完全像一窝蜜蜂,嗡嗡地撞向一头,又成团地滚向操场另一头。

那个时候,在马骅和朋友们的募资与劳作下,为小学修建的操场已经铺好水泥;小木楼一侧的小花园里花丛也较繁茂了;村里给了学校一台太阳能热水器,马骅和孩子们自己动手搭建起两个简陋的洗澡间;冰澈的山溪水已经用管道引到楼下——这像模像样的小世界如此富足,充溢着寒雪、阳光和花草。

我在这里读到了《雪山短歌》最初完成的部分内容。感觉里面最重要的几首诗已经成就,如《春眠》《山雨》《山溪》《桃花》等。

马骅在明永的生活极简单,除了教书,打理自己的生活,再无其他闲杂事等(除了他为学校整修操场与搭建洗澡间的一段时间)。马骅空时常在山林间闲逛,明永的山水风物如此一一进入他的眼界,如《风》《秋收》《乡村教师》《山溪》《山雨》《初夏》《麦收》《冰川》《野兰花》《杜鹃》,等等,其中绝大部分诗作来自实实在在的生活与自然,故而质朴、清新、坚实、简洁,而意味悠长。

我们去看山坳里的一株老桃树,马骅无意发现了它,自此成为他休憩、冥想、梦游之地。从老桃树的一边可以望见雪山卡瓦格博的峰尖,另一边则能俯视蜿蜒的山谷,而老桃树虬结的枝干上盘绕起花叶,诚然一物我相忘之对境。如这句:

飞尘里的花瓣却亮得耀眼,让贪睡的人

在梦里仍然睁不开双眼。

——《旋风》

《雪山短歌》中的《桃花》《桃花羽》《午睡》《午睡》(二)当完成于此。最令人难忘的是这首《桃花》:

有时候,桃花的坠落带着巨大的轰响,

宛如惊蛰的霹雳。

闭上眼。瘦削的残花就回到枝头,

一群玉色蝴蝶仍在吮吸花蕊,一只漆黑的岩鹰

开始采摘我的心脏。

――“桃花的坠落带着巨大的轰响”,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句!岩鹰一句的力量全在这句起首。

一定有人像我一样带着这样的疑问:马骅在云南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写下这样的句子?让我们参照马骅的雪山来信:

车子在澜沧江边的山腰上迂回前进,土石路上不时看到滑坡的痕迹。江风猎猎,连续阴雨了一个月的天气突然好起来。落日在雪山的方向恍恍惚惚,神山卡瓦格博依然躲在云里。挤做一团的二十多个学生开始在车里唱着歪歪扭扭的歌。薄薄的日光时断时续地在车里一闪即过,开车的中年男人满脸胡茬儿,心不在焉地握着方向盘。学生们把会唱的歌基本全唱了一遍,我在锐利的歌声里浑身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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