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对正史话语和正史文体的瓦解、颠覆、解构,更本质的是讽刺,是从性善开始,一直追剿到“义”、“道”、“天理”,代之以“性恶”、“利”和“情”。追究起来,不过是正史文体的出发点是“代圣人立言”,小说则是“代此一人立言”, 归根到底是由不同的世界感和支撑它们的不同原初理念决定的。诚如巴赫金所言:在小说与正史文体之间,甚至每一个词“都是一个小小的竞技场,不同倾向的社会声音在这里展开冲突和交流” 。——当然有些夸大,意思却是显豁的。而小说作为和杨墨互补天然结为亲家的文本体式,对拥有与自己不同世界感的正史文体进行讽刺,最直接的方法则是嘲笑,是像《好兵帅克》那样,把正史文体统摄下的世界看成一堆笑话。在这里,笑话和情一样,同样具有了本体论性质,这种本体论又内在地被作为野史文体的小说转化,从而成为小说自身的先于文本而自为存在的“世界感”;这样,讽刺也就作为一种对付正史文体的先在姿态,出现在作为文体的小说中。“古今来莫非话也,话莫非笑也”,“不笑不话不成世界”。 ——这似乎算是对世界的笑话本体论所作的明确表述了。在这种世界感的统摄下,在小说眼中,“经书子史,鬼话也”;而世上众生,亦不过“或笑人,或笑于人,笑人者亦复笑于人,笑于人者亦复笑人”。——恰如《好兵帅克》所云,世界是一大堆笑话,也正如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所说,在一个荒唐的世界上,唯一有价值的行为就是哈哈长笑了,但这正是作为文体的小说,对正史文体所昭示的道貌岸然的神圣性的彻底讽刺。“笑话”作为“解构”之物,不仅针对正史话语,也针对与小说自身相同一的世界感(即杨墨互补):“一笑而富贵假”,“而功名假”,“而道德亦假”,“而子孙眷属皆假”,“而大地河山皆假”。 “大地一笑场也。”——当此之际,难道除了讽刺、嘲笑,还有什么值得肯定的东西呢?然而,这正是小说拥有了更高意义上的世界感,在用更新、更高的世界感打量和审视小说与正史文体从前的纠葛、互相的斗争与谩骂。
正如常识告诉我们的那样,正史文体(经、史、文)的体式从先秦直到晚清并无质的变化,一向被正史话语表彰和鼓励的诗歌作为文体,按照徐敬亚的“刻薄”看法,两千年里不过是前进了三个字——由四言而为七言。 总之,都保持了文体上的相对稳定性。究其原因,也许正在于它们的世界感(即儒道互补)在几千年中变化不大使然。这其实也是可以想见的。而小说作为文体,一旦走向相对独立,则体式变化愈来愈繁多,这大概是小说看待世界的多重、多样世界感使然。“五四”文学革命后,诗歌、散文等文体,与古文、古诗等体式相较差别何止天壤,小说体式上的变化相较于诗歌、散文却要小得多。这种种迹象或许可以说明,小说作为文体,文体作为与世界感同一的、先于小说文本而存在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差不多正是文体的“体”字所蕴藏的内涵了——而上述论述也大概可以当作我们“大胆假设”后的“小心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