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怪力乱神”,“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正史话语早已将对幻想性故事的叙述排斥在自己的世界感之外,正史文体一向将此贬为虚妄,有违“正心、诚意”大旨;更有甚者,把幻想性的神话史官化(比如《史记》中对三皇五帝的描述)。总之,正史文体对待幻想性叙事要么持彻底打击的态度,要么就是为我所用,唯皇权合法性的马首是瞻。但是,从民间百姓那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小说,并不理会这一套,它有权、有足够的心理动机,为自己对某种生活的渴求状态进行编码。亚里士多德曾为此辩护过:“一桩不可能发生而可能成为可信的事,比一桩可能发生而不可能成为可信的事更可取。” 第一个“不可能”与“可能”,恰好道出了心灵上的渴求状态;第二个“可能”与“不可能”,正是诸如“神话史官化”那一类的混账玩意儿。《庄子?齐物论》云:“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虽说道出了叙事的幻想性质,但“妄”字也刚好表达了对幻想性叙事的鄙薄态度。刘知己痛斥扬雄“爱奇多杂”,“观其《蜀王本纪》,称杜魂化而为鹃,荆史变而为鳖,其言如是,何其鄙哉!” 应该说,扬雄受到这种礼遇算是合该,因为在这帮正史文体的代表看来,连一向为正史话语呐喊的司马迁也是个怪物:“今迁之所取,皆吾夫子所弃。” 不过,以正统自居的纪晓岚对此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承认“文人自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期”; 胡应麟为此也长叹不已:“怪力乱神,俗流喜道。” 为什么?李渔作出了回答:这是因为“未有真境之所欲为,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 。你看,“我欲为官,则顷刻之间便臻富贵”,自不需皇帝老儿的垂青;“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便王嫱、西施之原配”,根本不管时间的代谢,也不管一朵鲜花是否插在了牛粪上。而正史话语往往强调“天理”,灭绝“人欲”,幻想作为七情中的一种,自然也在灭绝之列。但作为叙事的小说却不管这一陈规陋习:“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 ——这是小说作为幻想性叙事,打击正史文体假正经的最好说法。金圣叹在《水浒传》三十六回回评中说:“此篇节节生奇,层层追险。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必追。”这差不多算是对幔亭过客上述说法一个操作方法上的注释。
正如与世界感同一的作为文体的小说,和正史文体基本上相互对立一样,小说叙事的基本特质之一是幻想性叙事,与此相对立,正史文体的叙事则是一种说教性叙事。由正史文体(世界感)出发看待世界,则世界必然应该是王法的世界;除了王法之外,不唯没有奇迹,也不需要奇迹。“人不奇不传,事不奇不传。” 这倒不假。但是,叙事作为小说构架世界、人生故事的方法,却专门要在凡人琐事中寻找奇迹。文言小说《世说新语》、历代笑话正是沿着这条线索展开,为正史文体的世界感抹了黑。与作为野史文体的小说是正史文体世界感的一种反衬、一个讽刺一样,幻想性叙事也是对说教性叙事的一种瓦解、颠倒,它是对人性具有的某种渴望状态这个隐私权的有意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