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的主题是要痛骂张艺谋的电影《十面埋伏》。这我很在行。虽然我在从美国到(后来)台湾的各类电影课上说过无数张艺谋《活着》、《秋菊打官司》等影片的好话,但我迄今发表的评论张艺谋的文章,从《红高粱》到《英雄》到日后的奥运开幕大典,无不属于找碴类型的。于是我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样窜上了主播台,却在屁股坐稳到太师椅上的那一瞬间变成一只泄了气的小鸟。在那张宽广而僵硬的太师椅上,我显得多么地渺小。当微型麦克风扣到我衣领上的时候,我感到坐上的是行刑的电椅。我强作镇静,但原本郁积的对《十面埋伏》的愤怒已经转化成对录像棚环境的更深的怨怼。
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录像时究竟胡诌了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表情和动作极不自然,说话极不顺畅;而我那朋友Z一遭遇刺眼的灯光就患上了失语症,平时的火爆脾性不治而愈。我为了摆出不太别扭的坐姿,不得不略略侧身靠向一边,并把原先如两行泪水般垂下的双腿调整为二郎腿。这样,在一路狂扁《十面埋伏》的过程中,我终于忘乎所以,口若悬河,将对录像棚的悲愤化作了嘲讽张艺谋烂片的巨大力量。
等到剪辑开始的时候,才发现被我推举为制片的L对台里的严苛审查深感恐惧,并进行了严苛程度不遑多让的自我审查和删节。但由于毫无经验,居然下令剪辑师仔细聆听每一秒里的音节,切掉每一个语气词,甚至每一个停顿的空隙。这使得最后播出的版本里,我的说话接近于计算机语音合成器的产品:没有表达情感的语气词,甚至没有呼吸!这个干净到了令人发指程度的版本,在审查时仍然遭遇到指摘。据说C主任紧锁眉头咕哝道:这个杨小滨怎么可以跷着二郎腿?另外,朋友Z由于经常发表雷人的坏文章,在出场时只好去掉了姓氏,连名字也用了谐音,弄得他灰头土脸,牢骚满腹。
我们的节目遭遇到相当大的阻力,不满的方面,包括嫌我们趣味过于低俗,忽略了高雅艺术。不过,由于本栏目的改革是在台长主执的方针下进行的,我们才得以持续下去,在此后的几个月里,策划了“酒吧文化”、“网络文学”、“刀郎现象”,甚至“厕所文化”等选题。当然,为了躲避广播电视总局的闲言碎语,我们也臧否“画廊文化”、“国产卡通片”,甚至接受指定的任务,在教师节的时候论争“影视中的教师形象”。但更不容忽视的却是与商业效果密切相关的收视率。不低俗怎么可能吸引眼球呢?于是,在有关网络文学的那一集里,我找来了网络美女作家两枚,三人一同牺牲色相,竭尽蔡康永、小S式的调笑之能事;在谈卡通片的那一集里,我临时扮演起卡通片中的人物,挤出幼齿童声。当然,作为20世纪80年代最先在中国引进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理论的我,并没有忘记夹带文化批判的私货,但这个部分大概是最没有人注意到的。而我没有意识到的却是,自己不就应当是被批判的对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