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约在中午时分来到汉堡,吃掉了配给他的两片陆军面包和一小罐肝肠,然后在城里晃了晃。虽然他以前曾来过汉堡几次,但他已认不出眼前的这个城市了。一些著名建筑的正面还屹立着,再过去就只看得到圣凯瑟琳大教堂被炸得乱七八糟的尖塔了。很冷。一块从西北边来的云正要把太阳给遮起来。云的阴影慢慢盖向布雷默,他把这看成一个坏兆头。街道的两旁堆满了炸落的瓦砾、焦黑的屋梁、建筑物前断裂的石阶。有些屋前的阶梯还在,但阶梯之上便一无所有。街上几乎没有人迹:两个拉着手推车的妇人,一两辆燃煤的陆军卡车缓慢开过,还有一台改用马拉着跑的三轮机车。布雷默拉住个路人,他想知道有没有电影院。绳索大街上有一家名叫“肯诺夫”的电影院,他得先走到米勒门,才能到绳索大街。电影院门口站了些面色憔悴的妓女,露出她们的腿。今晚上映的电影是《军令如山》。售票口前排满了一长列的人。电影票是唯一用钱还买得到的东西了。
排队的时候,他不小心退后了一步,背上的大背包把站在他后面的人挤了一下。“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的。”说话的人正是我们的莲娜·布绿克太太。在粮食局上完班后,她就直接回家换了衣服。欧洲的春天傍晚依然有阳光,但阴晴不定,所以她除了裙子之外,还是套了件夹克。她在那年春天刻意把裙子缩短了一些。她有一双美腿——至少,她现在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再过个三四年,她的年纪就不再适合穿短裙了。她腿上甚至还打了些浅褐色的粉底,让皮肤颜色太深的地方看起来浅些,还在两只小腿上分别画上一条清楚的黑线。虽然这让她在出门前花上不少时间,但看起来仿佛真的穿了一双丝袜似的。
新市广场上弥漫着一股硝烟味。米勒门附近,有栋建筑前一晚被夜袭的空投弹击中,一直到现在屋子的残骸都还在冒烟。屋前花园里树丛的叶子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高热而提早变成了墨绿色,再靠近屋子一点的都枯掉了,有些则早已变成焦炭。布绿克太太走过一家名叫“海因兹”的咖啡馆,现在那里也只剩一个正面了。在这仅存的正门旁,一块牌子依然竖立着:“严禁跳摇摆舞!德意志帝国文化部。”人们早已对路旁的瓦砾视若无睹。酒吧全都关门大吉,没有人跳舞,脱衣舞就更不用说了。布绿克太太最后来到肯诺夫电影院,喘了口气。她看到售票口前大排长龙,唯一想到的,便是希望还能够占到一个位置。于是她就排到了这位海军士官的后面。
贺曼·布雷默和莲娜·布绿克因为这场电影而碰在一起,她排在他的后面。而他的背包撞到了她。那是只帆布做的背包,背包上还挂了一块收成卷状的、灰绿色但已经有点斑驳的陆军防水布。“没关系的。”因为这样的偶然,他们彼此说了些话。她把手伸进手提包要拿出钱包的时候,一串钥匙掉了出来。他弯下腰要去捡,她也弯下腰想捡,结果他们两人的头撞在了一起。并不是用力地撞,也不是很痛,但那一刻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头发,她那头柔软的、金色的头发,正轻轻地扫过他的脸。他把钥匙交给她。她最先注意到什么?他的眼睛吗?错了,是他的雀斑:他鼻子上的雀斑,还有他略带金色的头发。他的年纪几乎可以当我儿子了,她想。事实上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但他看起来的确比那年轻得多。她一开始甚至以为他只有十九岁,或二十岁。“他看起来相当和善、细瘦,而且很饿的样子。他显得有些急躁,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的表现是很外向的。除此之外,我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至少在那个时候没有。我跟他提到我上周看的电影,片名叫《浪漫的舞会之夜》。看电影是人们在那时唯一的娱乐——如果电力供应没被切断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