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快到一呼一吸之间就能冒出无数个念头、主意、想法,快到几乎没有了真正的生活。人的各种感官也开始慢慢变钝,变得麻木,然而却索求更多、更快、更刺激,连饮食的口味也不再是真正的五味调和,而是嗜麻辣鲜香,并且口味越来越重……现代人面对这一切,都像是永远处于一种饥饿状态,无论食物的分量、工作的数量,还是财富的积累——也许,这里面包含了人生的理想、奋斗的目标,但太过追求极端,终究还是不好。
大家都是红尘中的过客,希望在这短短三万天内实现自己的价值也无可厚非,然而人生际遇总有潮起潮落,逆境时如何才能使自己不消沉、不愤恨,顺境时又该如何冷静客观,避免妄自尊大,着实是一个难题。中国人其实很幸运,几千年来祖先们留下的很多智慧经典,就非常适用于如何平复高低、中和悲喜,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周遭的人、事、物总在不断变化,随着时间变化一切都将改变,只有察觉到这种无处不在的变化与无常,我们才可能从容不迫地生活,才能在万丈红尘中依旧留住一颗初心——这种悠然自如,挣脱物欲羁绊后的人生洒脱状态,若用音乐语言表现出来,似乎非笙不可。
早在先秦时期,《诗经》中就有很多关于笙的记载,如“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古代的君王在宴请群臣时,专门安排了笙的演奏,大家都很欢乐。然而,就是在这样一种盛大且欢乐的氛围里,君王却选择了笙:他所需要的宴客音乐,并不是锣鼓喧天的咚咚锵——那种震天动地的音响,其实并不为贵族阶层所喜欢。他们喜欢且崇尚的,是笙这样一种非常有节制的、清雅的、悠扬的、单纯的、洁净的乐音,甚至略带一种淡淡的、伤感的、出离的味道。我们很难想象,在如此一种雅致的音乐氛围内,嘉宾和群臣会大嚷大嚼或者烂醉如泥,这也太失礼了,对不起“我有嘉宾”这四个字。我猜,这次宴会一定是悠然且清雅的过程。笙与瑟慢慢演奏,大家亲切交谈,行礼祝酒,最后宾主皆欢,尽兴而去……如此有节制的欢愉,才深得笙“疏音简节”的妙处。
笙的快乐喜悦,只是如此淡然,而笙的忧伤苦楚,在历史上也有著名的例子。南唐时期前后有三位君主,中主李璟倒是笙的知己,曾经写过“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而他也因这一句“玉笙寒”而得了千古词名。词是好词,可当时的南唐已不再是盛世繁华景象,而是在内忧外患中偏安一隅,紧张危急、焦虑不安充斥着南唐的每一片天空。作为江河日下的南唐皇帝,李璟不是悲痛欲绝,也不是哭天抢地,而是选择用彻夜演奏玉笙,来表达对故国家园的思念:在下雨的时候,我想起故乡的样子。夜已深,我只是一个人吹着彻骨般冰凉的笙,如此而已!——这是怎样的一种抒情方式?这是一种有节制的表达,不是哭天抢地,不是愤怒,不是不能遏制的嘶吼,因为笙的悲伤也是这样淡淡的,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优雅。
现代的人,喜欢了就要乐死,难过了就要哭死。如果让他们选择音乐表达,或许他们会用更强更烈、更多矛盾冲突、更快的节奏、更刺激的音响音色来表达欢乐的嗨、悲伤的丧。一味极端,这会不会就是《道德经》里所讲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呢?
笙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精神,更是一种高度:它永远中正,循规蹈矩,它也永远平和,淡喜淡悲。在诸多乐器齐奏时,笙不但不会随波逐流,而且还能将其他乐音中和起来,成为圆融和谐的一曲——笙是近于仙道的乐器,太多神仙故事和笙有关:无论王子乔吹笙引凤,还是弄玉和萧史升仙的故事,笙总是带着一种清雅和空灵的神秘色彩。而这种清雅和空灵,总会让我们联想起那样一种天高云淡,一种天地之间的逍遥自由生活。
我时常想,笙师法于天地,人若能师法于笙,自然明心见性,哪里还会有什么人生的彷徨与迷失?一攒笙,其实是个范本,勾画出了一个最完美的人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