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从闻一多刻的图章说起(1)

天涯晚笛 作者:苏炜


每次上午去探访张充和先生,她常常正在习字。餐厅的大案桌上,方砚台里的浓墨早已研好,字帖被镇纸压服着,临写过的墨字纸张,往往已经堆成了一小摞。我么,以往总不敢向张先生讨字,最近则开始学会“赖皮”了——我对充和老人说:我要向重庆当年的她学习。她早年向沈尹默先生学习书法的时候,有空就陪着老师写字,同时随手捡拾老师写过字的纸张。我现在,也要抓空就捡拾这样的纸张。那天,征得她的同意,我随手捡起桌边一张她练写的纸张,便求她在间距上留下签名,盖上印章。老人从旁边的立柜里拿出盛装印鉴的盒子,从里面选了一枚小小的圆章,章子走过印泥,再轻缓小心地揿到纸上,随口说道:“这枚章子,还是闻一多给我刻的。”

“闻一多?”我大吃一惊,以为听错了,“就是当年那位拍案而起、被特务暗杀的闻一多么?”

“是他。”张先生的神情倒是很平静,“闻一多是我的老师,我战前在北大的时候,就上过他的楚辞课。他爱刻图章,知道我在学写字,就刻了这个章子送给我。”

“我听说,闻一多当年刻的印章,是卖钱的呢!”我忽然想起最近读到的一段战时掌故,“听说在昆明西南联大的那一段,教授的生活很苦,得靠刻印卖钱,补贴日常家用。”

“他刻印卖钱,我当时也听说了。”老人点点头,“闻一多靠着战时那点微薄的薪水,要养一大家子,手头的困窘是可以想见的。我们单身的没负担,反而显得很阔气,当时朋友出去吃喝,常常都是我请客。可这个图章,我没请他刻,是闻一多主动刻了送给我的。云南当地没有好的印石,你看,这个章子,是刻在粗藤上的。这是云南特有的一种黄藤,质地很硬的。”

我接过了老人手上的印章。果真,远看是一种玉质的黄润,掂在手里,才知道是一小截轻细却坚硬的圆藤。印章上,是章草字体的“张充和”三字,似乎还带着先贤的手泽余温。

我一时肃然。

窗外,绿影斑驳,春阳煦暖。

从手上的闻一多印章,我们谈起了云南昆明那一段的生活。

“我们今天一边磨着墨,一边聊吧!”研墨是老人每日的功课。早晨起来,习字之前,她总是先要把墨汁研磨好,写不同体、不同式样的字,她会用不同的墨锭。在案桌上的托子里,有时候会撂着不同形状和成色的墨条(日后我知道,那些墨条的名堂可大呢)。张先生一边霍霍地磨着墨,一边缓缓说道——

“战时我在云南昆明,待了两年,后来才转到重庆去的。”

“你当时在昆明,做什么事呢?”

“给教育部编高中的国文教科书。我们几个人——朱自清管散文,沈从文管小说,我管诗词歌赋、唐诗宋词。编书给我钱,钱从西南联大汪先生那里拿;朱、沈都不拿钱,他们有联大的薪水。开始我住在城里,来往的朋友大都是西南联大的。跟闻一多很熟,他有时候过来吃顿饭,他好酒,我们不喝酒,就他自己喝。后来日本人的轰炸一来,我们就住到乡下去了,这个印章,是闻一多托人带到乡下给我的。”

朱自清,闻一多(还有李公朴),这是中国现代史上几个与国运相连、也彼此命运相连的特殊名字,自然引起我探究的兴致。

“他们都是我老师辈的人。朱自清话不太多,人很好,很和气。他一边在西南联大教书,一边参加编书,他平时不常来,编书才在一起。他个性严肃,不爱讲笑话,所以虽然很熟,但私交不深。听说朱自清的太太也会唱昆曲,但因为不常在一起,所以没和我们一起玩。相比之下,和闻一多则更熟一些。云南没有好石头,他刻印找不到材料,就把脑筋动到这种云南黄藤上了。这种老藤很粗很轻,质地却很细密,拿在手上暖暖的。”

我一直把玩着这个黄润如玉的圆印章,手上确实感受到丝丝暖意——那是岁月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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