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性子刚烈,朱自清则脾气很好。都说他是不肯吃美国面粉而饿死的,我听着不太像,这不像他的秉性所为。”老人忽然微微笑起来,“我在北大上学时没修过朱自清的课,倒是在中学时读过他的《背影》,没想到后来成了同事。那时候白话文运动刚开始不久,我看他和冰心早期的写作,都有点『酸的馒头』—— sentimental(感伤,滥情),呵呵……”
“酸的馒头”本来是哈佛华裔教授李欧梵对sentimental的 “神译”,没想到老人也如此善用这个updated(时髦)的幽默——我一直注意到,老人的艺术感受力相当锐利,不时会对文字语感、音乐声腔等等话题,冒出一些别致的见解。
“闻一多在北大上课,给我们读楚辞。他好像是湖北人吧,用老辈人的吟诵法给我们吟唱,很好听,那是真正的楚声呀……”老人的思绪散漫开去了,“罗膺中(罗庸)的吟唱也很好听,他教词,从清华过来兼课,他的唱词法也很受学生欢迎,后来我们就在一起唱昆曲。听说俞平伯教诗词,也用唱的办法,可惜我没听过。后来与俞平伯熟了,与俞太太姐妹都成了曲友,我们一起唱昆曲。俞平伯不唱,给我们打板鼓……哎,他们都是我老师辈的人,都比我年纪大……”
“可是,你们一唱起昆曲,就忘了辈分,大家都成了曲友……”我看老人家的话音里略略带点感伤,就接过了话头。
我记得作家汪曾祺曾在一篇题为《晚翠园曲会》的文章里回忆西南联大的生活,这样写到张充和:
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
她能戏很多,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
“是的,那时候,几乎每次大家一起吃饭,饭桌上,我都是年纪最小的,二十几岁,却跟杨荫浏、杨振声他们玩在一起……”老人脸上又重新笑意盈盈。
“杨振声?”我觉得这个名字略略有点陌生。
“杨振声,我们都叫他杨今甫,他好像比我父亲年纪还大,却是跟我关系很亲近的老朋友。他当过青岛大学的校长,当时是西南联大的总管,就是秘书长的角色。七七事变后我逃难到四川,是杨先生叫我去云南做事的。那时候我们几家人一起,住在离昆明很远的呈贡乡下。”
“呈贡,离昆明有多远?”
“从昆明去,要先坐一段火车,到了站,还要走十里地,可以骑马,也可以走路,我和沈先生一般都是骑马。”
“你们住在一起的,是哪几家人呢?”
“杨家,就是杨振声一家,夫妇俩带着女儿杨蔚、儿子杨起。沈家,就是我姐夫沈从文一家,我三姐和我,还有他们两个儿子小龙、小虎,小虎那时候还抱在手里。还有刘家,刘康甫家,他带着女儿跟我们住。还有汪先生,汪和宗,他是杨振声一手培养起来的。他从小做听差,本来是山东大学的药房伙计,现在既是书记官,管抄抄写写,那时候没有复印机,普通刻钢板、印制材料一档子的事,他都包了;又是后勤总管,管我们大家的吃饭。我们当时租住在一座叫『云龙庵』的庙堂房子里,那庙可有意思了,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孔孟圣人、上帝耶稣,全都供在一起,每个神明都给烧香磕头。有一段时间唐兰、卞之琳等等好多人,都在云龙庵住饼,冰心、吴文藻他们夫妇俩也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