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从闻一多刻的图章说起(3)

天涯晚笛 作者:苏炜


我接过话说:“我看过沈(从文)先生关于呈贡那段生活的一些随笔文字,那时候的呈贡云龙庵,几乎成了昆明郊外一个文化小中心,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很热闹呀。”

张先生颔首微笑:“确实很热闹。我们那时候几家人一起吃饭,大家拿钱,请一个女工做饭。我们把钱交给汪先生,他负责统管。那时他还没有结婚,以后到了台湾才结婚。他是我们大家的小朋友,也是我五弟的好朋友。他叫和宗,我五弟叫宗和。他没有自己的私人印章,我就把五弟不要的图章送他,反正图章的字,『宗和』跟『和宗』,倒过来看都是一样的,呵呵……他真的极能干,我是看着他起来的,他后来一直做到台湾『中央研究院』的总务主任。那年汉思学术休假,我跟汉思到台湾住了一年,住南港的『中研院』。汪和宗很热情地招待我们,照顾得很周到。台风来了,他叫人把我们的窗子钉起来。哎,那是真正的『他乡遇故知』呀……”

谈起昆明旧事,屋里也像是弥漫着春城的和煦气氛。

“那时候的饭桌上,大家都喜欢开玩笑。杨今甫和沈先生都喜欢说笑话,一大桌子吃饭,总是高高兴兴的。开始他们都叫我『四小姐』,我说:『难道我没有名字吗?叫我“充和”吧。』那是抗战年间,我不喜欢人家叫我『小姐』。可他们也不愿叫我名字,后来他们就去掉了『小』字,不管大小老少,都叫我『四姐』,除了沈先生和我三姐叫我『四妹』以外。”老人提起这段旧事,笑容变得愈加粲然,“为这事,杨先生就在饭桌上开我的玩笑,说:『对于有身份的人,喜欢不喜欢,称呼里该省掉哪个字眼,这可是很有讲究的!你看,蒋委员长,大家都叫『委员长』、『委员长』的,从来都省略掉那个『蒋』字,讲究就在这里——就像『四小姐』得省略掉那个『小』字一样!你看看他说的!呵呵……”

老人像少女一般地轻声笑起来。

我忽然想起另一段老人常常提起的惹她生气的玩笑故事,便说:“杨先生把你跟『蒋委员长』相比,你不生气;我记得章士钊先生把你比作『蔡文姬』,你可是真的生气了……”

“对对,那可是到重庆以后的事了,”老人的记忆又从战时的春城昆明,延伸到了嘉陵江畔的山城重庆,“在昆明编教科书的事结束了以后,我就转到了重庆的教育部去了。因为我在重庆登台唱昆曲《游园惊梦》,章士钊和沈尹默为此写诗唱和,我就认识了他们——他们都是我老师辈的师长,我也常常跟着他们一起写诗、写字,来来往往的。有一回章士钊赠我的诗里,把我比作东汉末年的蔡文姬,诗里说:『文姬流落干谁事,十八胡笳只自怜。』章士钊的诗是我的老师沈尹默传给我的。我一看就生气了。我是因为抗战从苏州流落到重庆,都是在自己的国家里,怎么能跟因为被匈奴打败,流落到西域嫁了胡人的蔡文姬相比!我对沈先生说,这是『拟于不伦』,沈先生知道我是真生气了,就赶紧写了和诗打圆场。唉——”老人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日后还真是被章士钊的诗言中了——我后来,不就真的嫁了个胡人,嫁到『西域』来了么?”

老人顿住了话头。窗外树上的残雪,给屋里投射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我打量着这位常常被坊间称为“民国时代最后一位才女”的老人的侧影,仪态端重,衣鬓整然。我想:原来“才女”之谓,竟是“其来有自”呢——还在抗战年间,章士钊老先生就把年轻的张充和,比拟为东汉末年的才女蔡文姬了。战争,国难,烽火,胡尘,飘零,沧桑……这些“不伦”的字眼,就这样投影折射到站立于时光之流的河岸两畔,这遥隔千年的两代才女身上……

谈话于二○○八年二月十九日

二○一二年五月二日于耶鲁澄斋整理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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