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断章》
喜欢现代白话诗歌的人,都会读过卞之琳的这一名篇。从某一种意义上说,卞之琳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声名,是直接和《断章》名句联系在一起的,正如《再别康桥》之于徐志摩一样。
一直听闻,卞之琳这一名篇,就是为张充和写的。诗中的那个“你”,就是卞之琳苦恋了几十年的“张家四小姐”——张充和。所谓“卞张罗曼史”(“什么罗曼史哟,一点儿也没发生『罗曼』。”张先生在审阅此稿时笑叹),虽然不若现代文坛掌故里那几段著名的罗曼史那么有名——比如,徐志摩与林徽因、陆小曼之恋,郁达夫与王映霞之恋,张爱玲与胡兰成之恋,徐悲鸿与蒋碧微之恋,等等;但是,在文学圈子和广大读者中,“卞张之恋”,也早已蜚声遐迩,传扬久远了。
可是,与张充和先生有过这么多的来往、交谈,我一直小心回避着谈论卞之琳,甚至有意无意地想延后进入这个话题(因为一定是会遭遇到的)。我担心触碰到老人家的一段伤感往事。然而,我随后就发现,这种小心和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那天去看望张先生,看见茶几上散放着一本《卞之琳纪念文集》,好像是亲友刚刚寄赠的,我便借着这个话题,略带迟疑地开了口:“张先生,能给我谈谈卞之琳么?我知道卞之琳这段苦恋的故事很有名,可是一直不好意思问你……”
没想到,张充和朗声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可以说是一个『无中生有的爱情故事』,说『苦恋』都有点勉强。我完全没有跟他恋过,所以也谈不上苦和不苦。”
这个答案有点出我意料。本来,我等着要听一出凄美悱恻的“罗曼哀史”呢。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认识就很早了。卞之琳出北大的时候,我进的北大。可我还没进北大的时候,在北大校园就见过他。后来又在沈从文的家里碰见过。我记日期总是很差,可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给我写信。”
从资料上看,卞之琳是一九二九年进的北大英文系。张充和是一九三四年考入北京大学,在此以前,曾在北大旁听课程。
“这么说来,卞之琳对你是一见钟情了?”
张充和笑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见钟情,至少是有点一厢情愿吧。那时候,在沈从文家进出的有很多朋友,章靳以和巴金那时正在编《文学季刊》,我们一堆年轻人玩在一起。他并不跟大家一起玩的,人很不开朗,甚至是很孤僻的。可是,就是拼命给我写信,写了很多信。”
“那,你给他回过信么?”
“没有。那些信,我看过就丢了。”
“他给你写过多少信?”
“至少有过百封信吧。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他,更没惹过他。”这个“惹”字,我注意到她随后用了好几次,“他是另一种人,很收敛,又很敏感,不能惹,一惹就认真得不得了,我们从来没有单独出去过,连看戏都没有一起看过。”(“我年轻的时候爱玩,”张先生一边审看此稿,一边补充着,“我其实是常常和别的人单独出去玩的。唯独就是不能跟卞之琳单独出去,我不敢惹他。”张充和呵呵笑着。)
“噢?那,他是典型的单恋了?”我确实大感意外,我所熟悉的“五四”青年那一代人的恋爱故事,若不是“狂飙突起”,也至少不乏“花前月下”的。
“完全是单恋,”张充和的回答很直接,“不过感情很强烈。前后持续的时间大概有十年。我不理他,他就拼命写诗,写了很多无题诗。”
我打开案几上的《卞之琳纪念文集》,翻到里面的黑白图片,问:“那时候的卞之琳,是不是这个样子?”图片中,是一位五官平实、戴着圆框眼镜、神情木讷耿严的年青人。
“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老人默默点头,“他人很好,但就是性格很不爽快,不开放,跟我完全不相像,也不相合。我永远搞不清楚他,我每一次见他都不耐烦,觉得他啰里啰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