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在医院做常规检查时,遇见她,几年前我们是一个成人日语班的同桌。
她比以前更黑瘦了,我说,你还在……
认识她时,她结婚两年多,未能生育,从那时她就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治疗过程。各类医院都去遍了,包括外省名院与江湖专科。为省钱,不管天气炎冷,她都独自坐硬座去,看完病的当天又乘车回来——有很多次是在刚进行了痛苦的检查与治疗后,她从医院直接赶往火车站。
就这样沉浮在希望与失望交织的旋涡中,生活对她来说,只是为生育而打的一场持久战。
真的爱孩子吗?她很茫然。经过几年肉体与精神的折腾,她早已心力交瘁——她的绝望比渴望更多,她不知该爱还是恨。事实上,无论爱恨,她都只能一次次地在冰冷的检查台上躺下,接受一堆生硬器械的探查。
她和丈夫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丈夫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结婚时年纪也不算小了。相较于爱情,更多的,她对他是抱歉。她与他签订了一份婚姻合约,然而没有履行其中首要的一则条款,她是讲信用、有道德的女人,为此而歉疚,并以她经年的疼痛作为对他的部分补偿——虽然,这补偿对他并未有任何实际意义。
还好,他并未给她太多压力,但他寡言而严厉的母亲、为弟弟抱不平的大姐,以及背地的各种眼光,令她不堪重负。也正因为他的不责,她愈加不能放弃,愈要独自背负下去,沿着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锋利阶梯。何时能“遇见”一个孩子,她的攀爬才意味着功德圆满。
那真是一条疼痛的道路!
在使命完成前,身体不是她一人的,它属于一切对之寄予了期望的人。她内心真正的意愿与呼喊只有自己听得见,它们像微弱的水珠,消散在干燥的流沙中。
那么多次,她在冰冷的检查台上等待巨大疼痛的来临,在通往各个医院的疲惫路上,她听见自己一次次说:不,不,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想过一种平淡家常的生活,不再打听各类不孕症信息,不再关心试管婴儿,不再被冰冷器械所环绕深入,不再被别家孩子的啼哭或呢喃刺激,不再为“不育”这个事实而充满负罪!我只想平静地过内心没有负累的日子,下了班织织毛衣、逛逛街,心里没有任何负担地过上一天,哪怕一天!
她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当初学日语本是为了想进效益更好的业务部门,上到中级班却再没坚持下去。为不影响上班,也怕同事知道,她总是利用周末就医。周末对她像信徒的礼拜日,她渴望神在这几日能离得近些,最好听到她的告解——假若,她有原罪的话。
爱情像早派不上用场的器皿,塞到哪儿连她自己也忘了。家对她而言,更多是不孕症的第二课堂。她和丈夫有限的聊天总是围绕那个迟迟不露面的孩子:某某和她一样的情况,治了几年不抱希望却忽然怀了;亲戚四十岁的邻居吃了某某的中药生了个胖小子……这些信息像依稀而渺远的曙光,短暂地给他们一点光亮。
他们不知道属于他们的孩子是否已收拾行装,打算起程,还是仍被一团混沌所包围。
……
此刻,她的脸色看起来像朵脱水的干花,被压在书页中久了,有蒙尘的倦怠。那条青灰色斜纹连衣裙她上日语班时就穿过,领口有些变形,潦草地罩着她。偌大的一个黑搭袢包,里面是几年来的诊断病历检验单,收录着她作为一个女人为生养之事的仁至义尽。
一切尚未结束。只要有一个声音,哪怕是行走江湖的游医对她表示出希望,她都得负轭前行,为那点儿渺茫的光。
那里,一个孩子依稀端坐,对她召唤:妈妈,我在这儿!而她的脚步沉重有如灌铅,她微弱地问:孩子,你是谁?是我幸福的序言,还是苦难的题跋?你那么遥远的召唤是为了送达福音,还是传递惩戒?她想停下来,深深喘口气,但有只手掌漠然而固执地在她身后推动,她只能咬牙踉跄地走,试图缩短与那个声音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