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生所剩无几日(1)

陈寅恪的最后20年 作者:陆键东


但陈寅恪老了。

从心理年龄到生理年龄都明显衰老了。

历经磨难,这位倔强的、在长年忧患叹息中从未向命运低头、具有强烈生命意志的人,在1963年这一年,似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在这一年,陈寅恪数次向家人表达了这样的遗嘱:他死后要把他的骨灰撒到珠江黄埔港外,不要让人们利用他来开追悼会。

陈寅恪在交待后事。

如此谈及生死事,陈寅恪已经预感将不久于人世。

贯穿着陈寅恪坎坷的一生的,是一种顽强的生命意志。正是这种意志,无数次令陈寅恪傲视忧患与苦难,每遭一重摧折,高贵的头颅仍傲然昂立。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寅恪的文化精神与生命意志是密不可分。前者因后者闪耀着感人的人格力量而变得格外可亲可感。但在“膑足”后的这一年,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打击,几到了极限,死亡开始投下大片的阴影。

1961年夏天,陈寅恪最小的女儿陈美延在复旦大学化学系毕业,按陈寅恪夫妇的意愿,小女毕业后最好留在上海地区工作,因为他们想效朱师辙事,余生在杭州定居并最后归葬于陈三立墓旁。但中山大学出于照顾陈寅恪的考虑,将陈美延从上海调回广州中山医学院工作,不久又转调到中山大学化学系,回到陈寅恪的身边。仅仅是两年的时间,从欲效朱师辙事到嘱咐将骨灰撒向珠江口,生与死的安排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老了的陈寅恪,对生命感到了万般的无奈。正是在1963年,陈寅恪在他的诗篇中表达了对生与死的切痛感触。在浓浓的感伤中,这一年的诗篇与早几年的诗作有了“同中有异”的差别。比如“自信此生无几日,未知今夕是何年”;“今生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以及“云海光销雪满颠,重逢膑足倍凄然”等等句子,比较集中在这一年。劫难催人老,死亡的意识已不可抗拒地降临了。

最鲜明反映陈寅恪这种心境的,是两首题为《十年以来继续草钱柳因缘诗释证,至癸卯冬粗告完毕。偶忆项莲生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感赋二律》的七律。两诗如下:

其一

横海楼船破浪秋,南风一夕抵瓜洲。

石城故垒英雄尽,铁锁长江日夜流。

惜别渔舟迷去住,封侯闺梦负绸缪。

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绵绵死未休。

其二

世局终销病榻魂,.台文在未须言。

高家门馆恩谁报,陆氏庄园业不存。

遗嘱只余传惨恨,著书今与洗烦冤。

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

诗中“此恨绵绵死未休”,“世局终销病榻魂”,“遗嘱只余传惨恨”等句,实为陈寅恪此刻泣血规啼之心境。这是“伤哉生命”之叹。与其说诗句具有浓郁的政治影射意味,实不如说诗中伤情伤逝之叹远甚于诗中也许还隐伏着的其他意蕴。盲目与膑足所带给七十三岁的陈寅恪的影响,远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所能想象的。

能洞见1963年陈寅惆伤哉生命”心境的诗作,于今尚知的还有这么两句:“非生非死又一秋,不夷不惠更堪羞。”仅仅是“非生非死又一秋”一句,已足以点题了。

陈寅恪的确老了。

不屈的陈寅恪,终于老了。不仅仅老在年龄上,还老在心灵上、精神上……

于是,出现了一些很凄然的场面。

在1963年,陈寅恪估计自己最多只有三年的寿命,而自己的书籍出版无期,在向家人嘱咐了后事之后,仍无法摆脱心中的悲伤,时常与唐筼谈起一生中不幸的遭遇与坎坷的命运,夫妻两人相对哭泣,伤痛不已,情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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