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部副部长张保庆一夜之间成了公众瞩目的焦点人物。8月29日,他严厉批评了天津、海南等8个省市在国家助学贷款方面几年来的几乎毫无作为;9月1日,教育部联合财政部对外宣布了针对不落实教育部政策、“群众反映强烈的地方和高校”的“惩罚性措施”,张保庆被媒体称为“罕见地批评地方官员,用词之严厉,近十年来少见”。通气会上,他还这样告诉与会的各大媒体:“我们也不愿得罪人,我们是迫不得已。”(9月8日《瞭望东方周刊》)
南宋吴芾在总结自己为官的历程时,说过类似的一句话,不过口气没有张保庆那么委屈,而是比较决绝:“与其得罪于百姓,宁得罪于上官。”把百姓和上司放在一起比较,更看重百姓,这是吴芾的可贵之处。那么,吴芾是不是像好多其他官员一样,什么话漂亮说什么,什么话能达到哗众取宠的效果说什么,而行动起来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乃至令人不齿呢?可能不是。史载吴芾“立朝不偶”,先后在六个郡任地方长官,所到之处“吏莫容奸,民怀惠利”。
心中如何记挂百姓,平素的表白可以说得天花乱坠,然而只有在对上官负责还是对百姓负责发生冲突时,才最能检验表白的真实或虚伪。《庸闲斋笔记》记载清朝道光年间广东知县吴昌寿,政声卓然,被称为“吴青天”,谈及如何获得民心,他说:“无他伎俩,惟实心任事,不要钱耳。”一心扑在工作上、不贪,似乎很轻易,这里面实际上就包含了对谁负责的问题。对上官负责,而实心任事,可能吗?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载,苏州一个知县的孩子“方在孩抱,偶出痘疹”,结果引得乡官们兴师动众,争相进县问安。《杨文公谈苑》里有个叫刘鋹的,有一天“自结真珠鞍勒,为龙戏之状”,献给宋太祖。鞍勒,也就是马鞍子和笼头,这两件小玩意,让刘鋹很下了番功夫,手艺之精巧,令同僚“皆骇伏”。不难想象,这些乡官、这个刘鋹,在同时面对上官和百姓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得罪前者呢?好在宋太祖拿刘鋹当了反面教材,对左右说:“移此心以勤民政,不亦善乎?”
只有一心想着百姓的人,才可能“宁得罪于上官”。《四友斋丛说》另载,明朝的正德皇帝南巡,驾至淮安,知府薛赟拍马屁到了“沿河皆拆去民房以便扯船”的地步,不仅如此,还把皇帝的路过看成了捞一把的机会,连拉船的纤绳也“皆索民间绢帛”,以至“两淮为之大扰”。而驾过扬州的时候,知府蒋瑶就不屑于这一套,他说:“沿河非圣驾临幸之地,扯船自有河岸可行,何必毁坏民居?”并且说如果上面怪罪下来,由自己顶着。正德的宠臣江彬传旨要扬州报大户,蒋瑶当然知道用意所在,就把两淮盐运司、扬州府、扬州钞关主事和江都县给报了上去,不是衙门就是职能部门的头头,他的答复很干脆:“扬州百姓穷,别无大户。”江彬又传旨朝廷要选绣女,蒋瑶说扬州只有三个绣女,那就是自己的三个亲生女儿,除此“民间并无”,如果“朝廷必欲选时可以备数”。当时,皇帝的随从都认为扬州繁华,可以借机打抽丰,弄点特产什么的,也被蒋瑶一一予以回绝。蒋瑶“宁得罪于上官”,扬州百姓才得以安然,扬州也才得以“安堵如故”。在他升迁的时候,扬州百姓“争出赀建祠祀之”,是毫不奇怪的。
明朝万历年间,户部尚书张孟男因为征收矿税而有过深深自责。张孟男本来是极力反对征收的,曾因此“五上章乞归”,不干了就是,但都没有得到批准。后来,“矿税患日剧”,张孟男更“草遗疏数千言,极陈其害”,他深知此项征收早已远远超过百姓的承受能力,收上来的,“皆鬻男市女、脧骨割肉之余也”。张孟男直截了当地告诉皇帝:“臣以催科为职,臣得其职,而民病矣。”得者,尽也;病者,贫困也。《管子》云:“振民之病者,忠臣之所行也。”那么张孟男的话就非常容易理解:自己尽职了,上官高兴了,而百姓却遭殃了。所以张孟男在“不胜哀鸣”之余,深深自责道:“聚财以病民,虐民以摇国,有臣如此,安所用之。”倘若各级官员都有这种可贵的“民病”意识,就不会因为执行的是上官的旨意而盲从、而心安理得了。
在《四友斋丛说》中,何良俊还转引了《菽园杂记》里的一段话,说时下这些当官的,“饮食衣服舆马宫室子女妻妾,多少好受用,干得几许事?”并由此导出了一个结论:“今日国家无负士大夫,天下士大夫负国家多矣。”何良俊极其认同这一说法,以为对许多官员来说,“省之不能无愧”。何良俊所言应该反省的,当然是那些眼睛只盯着仕途,“与其得罪于上官,宁得罪于百姓”的家伙。说到最后,张副部长的那句话我很不爱听,主管部门在今天纠正属下的错误,怎么还叫“得罪”、还叫“迫不得已”呢?
2005年9月16日